士人作爲天下最精英的階層,擁有數不盡的有識之士,他們能夠理解燕北憤怒的源頭,更知曉被燕北斥責的原因。
清議,清談。
孝桓皇帝時期,太學已發展極爲龐大,有三萬學子不說,鄉野也同樣有巨大數目的儒士。但黨锢之禍後他們送上進無門,便與官僚士大夫相結,在朝野形成一個龐大的官僚士大夫反宦官專權的社會政治力量,這是清議。
本意爲抨擊執政,激濁揚清,盡管在這一過程中也的确有徒号虛名者,但泥沙俱下無可避免,總歸來說對朝廷是件好事。
到了現在,宦官沒了、何進沒了、董卓沒了李傕也沒了,正是燕北想要振興國家的時候。
這對燕北這個實質上的漢朝執政者還是好事嗎?有些事在燕北看來是好事,而朝野名士看來是壞事,便使朝廷力量相左乃至對抗,比方說此次引得群儒慕古的征匈奴王庭之事,朝野是反對的,而燕北執意要征,那能如何?
胳膊拗不過大腿,毫無力量的百官也沒有能夠左右燕北的力量,大司馬府一聲令下,整個冀州便在去年初冬開始備戰,至春季各郡都集結了足夠的人馬,無數蟄居鄉野的豪傑惡漢跨上最雄毅的駿馬持最鋒銳的刀子在各郡都尉的率領下奔來邺都。甚至不需通過大司農便征調夠出征之錢糧,冀州各處庫倉在開春雪融後源源不斷地運送太行山……從選将征兵到财秣兵甲,一應事務從開始到完成,根本不勞朝廷費心。
從頭至尾,高高在上的大司馬在朝廷隻有兩句話,去歲冬季一句匈奴不敬,今春一句克日出征。
這種事換誰都不舒服,可又能如何呢?燕北過去對軍隊揮如臂使,他說打哪裏便要打哪裏,難道如今想征讨匈奴便要對朝廷諸公磨牙?别的不說,他燕北論官職,是朝廷大司馬,位在三公之上總武事的官職至尊,讨伐之事本就本内;論道理,幽冀并三州與關中司隸,哪個地方不是他打下來的,各地尊長都是他的舊部,征戰之事難道還有旁人插嘴的餘地?
他就是想跟百官公卿說,他說什麽去?是跟主管錢糧的大司農讨論如何用兵,還是去和五十多歲一輩子從沒打過仗的老太尉楊彪去論匈奴長短,亦或是和一貫言聽計從的老好人輔國将軍伏完去議他對西攻匈奴震懾諸侯的想法?
不可能啊!
這就是眼下朝廷最大的問題,随皇帝東遷而來的朝廷公卿,那些僅憑護衛之功得到官職的幸運兒暫且不說,就說那些過去先帝時便僥幸活到現在的舊臣,朱隽、皇甫嵩等人都死了,真正的實戰經驗的戰将大将損失殆盡青黃不接,餘者多擅言談卻不曾立下絲毫征戰之功,但他們都讀過許多書,甚至其中還有不少将門傳家,攥着祖上百年來爲将獨特的練兵征戰之法,所以未必瞧得起燕北部下這些走野路子靠叛亂與平亂一路征讨而來的各部将軍。
而燕北的舊部們呢?他們的出身都多低啊,麹義論出身算是其中翹楚了,上數幾輩子也是有不錯底蘊的,正如他們家在涼州那幾十年的練兵家學,但說到底,也不過是落魄豪強。換了旁人更不必說了,太史慈中人之家、高覽軍中曲将、典韋陳留步卒、徐晃河東小吏再加上個白波叛将。他們或有本事、征戰之功,可要說用他們治國,這不是笑話嗎?
可沒辦法,士大夫想要辯解,卻無處發聲,這些心底裏膚淺的矮視是不能拿到朝堂去說的,何況以燕氏強權,說也沒用……于是,曾經作爲國之重器的清議,便成了清談!
幽深的皇宮複道,燕北踱馬而行于皇駕之側,馬上的燕北稍稍伏低了身子,對銮駕輕聲說道:“陛下,臣此西去,将收匈奴于漢地,以絕此前數百年禍患,至多秋末便會回還。若臣離朝之時遇兵事不解,可問魏郡高覽;如遇政事不解,自有楊公、伏公輔佐,學問亦能征太學鄭公,可萬事無虞。”
眼看走至宮門,燕北又補了一句道:“無論何事,魏郡高覽與渤海麹義部兵馬切不可動,動即直面河南諸侯,有國都兵災之禍,陛下切記切記。”
“燕卿無虞,朕自當謹記。”
皇帝劉協從銮駕中對燕北拱拱手,爲了燕北此次出征,他已齋戒三日。此時宮門打開,露出宮外列陣嚴明的羽林騎,紛紛下馬行禮,燕北與皇帝亦下馬下車,行至南門内。
皇帝面南而立,燕北面北于皇帝對立,侍中劉艾奉上節钺,皇帝親自抓着玉斧頭部交給燕北,道:“從現在起,上至蒼天,都由将軍控制。”
羽林齊呼萬歲。
燕北躬身行禮,握着玉斧柄端,劉協握着持玉斧頭部,再道:“從現在起,下至九淵,都由将軍指揮。”
羽林百官齊呼萬歲。
燕北接過節钺,行跪禮,道:“國政不能由受命在外的武将治理,軍事不可由宮廷來幹預,臣如懷有二心便不能侍奉陛下;心志疑惑的将帥不能出征應戰。臣既然已在陛下面前接受了任命,象征權力的鼓旗和斧钺已爲臣所掌握,臣遇事便不必再回朝請示陛下,陛下以後也不要再對臣下達任何命令。陛下如果不同意臣下的這一請求,臣不敢率領兵出征。陛下如果同意臣下的這一請求,臣就告辭出發,至死不渝。”
劉協依照禮法對燕北複行跪禮,道:“将在外,不受君命。從今日起,軍中事宜皆由将軍一言而決!”
至此,出征大禮結束,燕北起身接過小刀削過指甲,披上象征以死報國的金縷玉衣的半甲,神情嚴肅地推開南門,也就是人喪禮才出的兇門。
在城外,數以萬計的将官軍卒已整裝待發,登上插着玉斧與旌旗的将軍車,身後奏響洶湧吹鼓樂,燕北沒有再回頭,領軍一路向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