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三月,扶餘國世子簡位居奉其父扶餘王尉仇台之命,發大軍自邊境越過雪山南下,突擊高句麗北部。這本應是一場勢如破竹的戰争,卻因高句麗監國王義先前料得軍機而告破,突襲戰打成了攻堅戰,雙方各将數萬之兵陳于北方遼山下,連月攻伐,不得寸進。
高句麗國趁勢将加蓋王印的求援書發向漢朝,國中對王義此舉不免嘲笑。漢朝的國都東遷後在冀州邺城,距高句麗國内城無論海陸皆有兩千裏之遙,來往之間哪怕不算漢朝動員兵馬所耗時日,也并非三五個月便能趕到的,國中士儒皆雲,這位監國志大才疏,以爲依靠漢朝就能取得勝利,可觀一國興衰,哪裏是能夠将希翼寄望于鄰國的?
王義到高句麗已有八年,朝野士儒早已将他當作土生土長的高句麗人,至于過去漢朝的身份,誰記得呢?
纥升骨城一戰,漢朝大軍兵鋒威懾國都,國王被廢而割土求和。盡管高句麗人生性好鬥,朝野之間從未自絕反抗之心,漢朝的強大卻也令人除扼腕歎息之外再無他舉。
隻是這一次,局勢與他們想象的不大相同。
求援書信自監國所在的丸都山城向西傳出不過三日,西面便有使者來報,漢朝征發東道城之兵應友邦高句麗求援而發,命高句麗征發糧草辎重,後續兵員将在翌日開入高句麗國中,北上支援遼山。
這就像奔騰洪水沖開兩塊壩口一般,一時間國中各地的書信雪片般飛向國内城與丸都山城,令人目不暇接之餘,又從心中感到無比的恐懼,那是六年前漢度遼将軍燕北發兵攻高句麗屠纥升骨城的恐懼。
此後三日,漢内附烏桓王蹋頓領馬步軍萬餘自漢東道城渡大梁水,入高句麗境内駐恒江北;五日,漢内附鮮卑大人成律歸領精騎五千自東道城北走遼山;七日,漢内附烏桓峭王蘇仆延領部衆萬餘入高句麗,駐恒江南。
第十日,漢遼東太守司馬朗傳信高句麗王,遼東郡集結萬餘精卒于東道城,以備戰局不利;緊跟着第十三日,樂浪太守牽招領兵自涢水越分攀山進駐高句麗南部,向國都國内城進發;第十七日,漢将田豫所率龐大船隊停靠高句麗東南的東沃沮,萬餘幽州水卒北上渡過潺蠢水,進入高句麗東南。
不過半月,于高句麗而言,這場因防備扶餘國而發起的戰役局勢,原本應僅作爲虛無缥缈之援軍的漢朝軍隊,卻仿佛冬日草原上燃起的野火一般,成燎原不可控制之态。
現在除了北方遼山與扶餘國打得如火如荼的三萬軍隊,在高句麗國土之上的漢軍數量,早已遠超其本國兵力。國内城受到禁锢的東川王拔奇心急于目下局勢,于王宮茅舍避開監國耳目召見數名國中大臣,攤開在牆壁上的輿圖中,這些高句麗國中最後終于王室的有識之士才終于發現,此時幅員遼闊而兵精糧足的高句麗,在漢朝面前就像剝開襁褓的嬰孩,雖手握匕首,卻無絲毫還手之力。
“大王,漢将田豫于樂浪太守牽招的軍隊,封鎖住南方交通要道,恒江南之兵若向國都攻來,五日便可兵臨國内城下!而恒江北之兵,則以坐斷國土之勢截斷北征将士的路!更有鮮卑兵馬在北征将士腹背虎視眈眈!大王,此時若再不先發制人,待漢軍向國内城攻來,天下之大,卻再無大王容身之處啊!”
國臣聲淚俱下,仿佛再度看到漢軍屠戮纥升骨城時的慘烈景象,上一次漢軍僅僅向東攻略百裏,便使他們永遠失去了纥升骨城。如今漢軍遍布國中,他們又想要什麽,難道要連丸都山城都割讓給漢朝嗎?
引狼入室!
國内城儒士對狼子野心的王義罵聲滔天,丸都山城也好不到哪裏去,隻是前些時候還門庭若市的莫離支府邸卻閉門謝客,自漢朝發來援軍進駐高句麗的書信後,便隻見書信出入,再不見莫離支王義。
“王君,大司馬讓種某前來看遼東健兒如何征戰,可不是終日在這閉門謝客熟悉音律的。”種輯仍舊是在邺都的那副樣子,似乎被燕北一言而決打發三千裏并未影響到他的精進,佩劍磨了又磨,一身甲胄接連穿戴十數日卻不見王義有絲毫動作,不禁急道:“這場仗,什麽時候開始?種某已難耐取得征服東夷的心了!”
王義穿着一身常服,停頓下撫琴的手,幽地曲樂戛然而止,轉頭對種輯看了一眼,笑道:“種校尉,王某過去是個粗人,隻會跟着兄長舞槍弄棒,兵戈之事略懂,卻從來不是風雅之人。隻是一别故土八年,人地兩生風物不同,僅有漢家音律與流傳至此的書簡能找到家鄉的些許氣息。”
說着,王義似有不舍地再度擡手撫過琴弦,緩緩起身。他在高句麗彈了六年琴,最初是世子拔奇在遼東爲質時教他彈琴,學了些漢地的音律。隻是那個時候,來自漢家的小鐵匠從未想到,有朝一日他會生疏了打鐵、放下鐵錘撫弄琴弦……他更不會想到,當年曾參與黃巾的小鐵匠,會一步登天成爲高句麗監國!
“來人,更衣,取紙筆。”
一身素衣的王義站起身,展開雙臂并不理會興奮的種輯。自有仆從上前将一套從未見過漢人裝束的玄色大氅穿在他的身上,領間覆熊毛保暖,腰間的玉環旁以青色绶帶懸一方小印。種輯對他在這種時候穿起漢朝官服十分不解,剛要發問,卻見王義神色鄭重地取過冠帶端正地戴在頭上,不禁瞪大了眼睛。
那是一副進賢冠配長耳介帻的頭飾,中間飾有三梁,種輯過去官至九卿的父親所佩戴的便是這種進賢冠。
穿戴好裝束,王義一把推翻案上漢琴,鋪上紙筆疾書,字迹潦草,頭也不擡地道:“王某于異邦八年春夏,今日功成,世間當不複再有高句麗!”
種輯聞言面上更爲欣喜,道:“好教種某瞧見,莫離支是如何用兵!”
“用兵?種校尉,此戰始于八年之前,今日,勝負已分。”
王義說着,擡手将墨迹未幹的一紙張塞入種輯懷中,墨迹都沾到他的胸甲上,他似乎能感覺到王義因激動而顫抖的手指。展開紙張垂目看去,竟見上書以骊州牧的口吻征他爲骊州别駕,不禁快步趕上王義問道:“骊,骊州是何處?”
“在你腳下。這便是骊州治所,丸都山城。”王義翻身跨上武士牽來的神駿大馬,一手按劍一手持缰,踏步走出府邸,城中街道舉目望去盡是衣甲鮮明的高句麗武士嚴陣以待,他沒有拔劍,隻是緩緩颔首,道:“出征,發兵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