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作戰勇敢故能服衆,執法公平并不貪财物,從一個小部落勇士成爲雄踞草原的中部鮮卑首領。他所擁有的這些特質,在漢人的土地上或許并不出彩,但在文化傳承更加困難的草原上,獨樹一幟。
在轲比能看來,他們的勇士作戰更加勇悍,他們的戰士更強壯、他們的駿馬更矯健,可上萬大軍在居庸關外被整整堵了四個多月……蓋因技術的差異。
漢人有綿延萬裏的長城,有堅固險要的城關,而他們卻連最簡陋的抛石車都造不出來。所以區區一座關卡便能讓他駐馬不前。
部下親附自己的貴族們在四個月裏多次向他提議,撤回塞外草原,修好與燕北的關系——漢朝最強大的時候,鮮卑人還窩在蓋馬大山甚至難以與烏桓人相匹敵,待到漢朝混亂卻餘威尚在,他們的國家又剛剛失去帶領鮮卑走向強大的君主檀石槐,故而錯失南侵的最好機會。
到現在,盡管漢朝内部仍舊紛亂,各地諸侯互相攻伐,但是北方的幽冀二州卻已經爲燕北所統合。幽冀二州,那是不亞于鮮卑中部的廣袤土地,更多的人口與更強的技術,燕北這個名字已經在鮮卑各部成爲隻能議論卻不敢奢望的陰影。
但凡所禦衆者、所領廣者,任何大的舉措都将有數不勝數的内部矛盾。正如燕北迎擊鮮卑爲州人所不容一般,轲比能力主南侵一樣有數不清的部落首領反對。隻是這些聲音,都被掩蓋在他們如日中天的聲望與強權之下,就像陰暗角落中潛行的毒蛇,當他們變得虛弱,便會顯出身影,狠狠地用毒牙給他們一個畢生難忘的教訓。
但凡強者皆有強者的特質,弱者亦有弱者的難處。
轲比能雄踞于塞北的原因,很大程度上在于他學習中原文化,很久以前就學習中原用金鼓旗号指揮部下,因此讓他擁有忠心耿耿并令行禁止的兇悍鮮卑勇士。到現在,他認爲自己應當學習更多。
“比能,搶掠漢人的工匠,是件好事。我們的馬镫馬鞍太過粗鄙,有漢人工匠就能雕刻上精美的花紋……可是搶他們的農夫和馬夫?”轲比能身旁膀大腰圓的部落首領撇撇嘴,心有嘲笑之意卻不敢說出來挖苦轲比能,隻是擡頭問道:“我聽說你還打算讓各部用同樣的文字和語言,這會讓部衆認爲你已經抛棄他們,太殘忍且不明智了。”
轲比能将目光從居庸關上收回,粗糙的手掌撫着馬鞭,看向那部落首領的目光帶着笑意與隐含的憐憫,輕聲說道:“在你身上,我仿佛看到過去匈奴貴族的模樣。”
鮮卑早年爲東胡種,被匈奴人擊敗後受其奴役百年,種族仇恨不假,但鮮卑人也仍舊記得過去匈奴人是多麽強大。聽到轲比能這麽說,部落首領臉上浮起喜意,攥着自己的拳頭問道:“你是說我像過去的匈奴貴族一樣勇猛嗎?”
“不,我們鮮卑人,比匈奴人更加勇猛,更加堅韌。現在的匈奴人隻是漢人的附庸,你在草原上還能看見匈奴人嗎?他們被漢人打敗,逃去比西域更遠的地方,或許早就滅亡,但我們還在這裏,占據比他們從前更加遼闊的土地,天下到處都是我們的馬場。”轲比能張開強健有力的雙臂,話鋒一轉問道:“但你知道匈奴人爲何被擊敗?”
轲比能根本沒想要從對方口中聽到想要的答案,即便是草原上的貴族,頭腦裏也不過隻是騎馬搶掠殺人、騎女人生出一堆兒子,在看着他們去騎馬搶掠殺人,周而複始。人們沒有宏願而僅僅将目光盯在那些華而不實的工藝品上,用成群的牛馬換來廉價的小玩意兒去取悅女人和自己。
“我們與匈奴是世仇,但同樣都認爲漢人孱弱不堪,他們隻會耕地不會殺人,成百上千的漢人百姓甚至一生都隻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爲什麽這樣的國家,卻是天下最強盛的?他們一面懦弱地在北方修築長城企圖阻擋我們的騎兵,好讓他們種地吃米;可另一面他們卻又擁有天下最堅利的铠甲和勁弩。”
“漢人的貴族一無是處,但他們的百姓,那些躲藏在城池裏的百姓,卻勤勞勇敢,看上去逆來順受,卻能在戰場上不畏生死,你知道爲什麽?”轲比能緩緩搖頭,他說的這些就像對牛彈琴,隻知道胡吃海塞的鮮卑貴族又懂什麽。但他必須要說,如果沒有人了解,便沒有人支持他,“因爲他們的文化,推行禮義教化,告訴百姓那些奉行忠義的士使他們應當學習的,讓他們不貪慕錢财卻敢爲國盡忠的才是英雄!”
鮮卑貴族不屑地撇撇嘴,嘟囔道:“可我們也有英雄,匈奴人也有英雄。”
“因爲漢人更多,千人中有一個英雄,我們隻有幾百個,他們卻有成千上萬個。”說到這,轲比能頓感受挫地歎了口氣,“你就是我們的英雄,所有的貴族都是我們的英雄,可我們的英雄就像那些匈奴人過去的貴族一樣,貪慕漢人的浮華,卻不懂是什麽讓他們強大,如匈奴單于冒頓那麽強大,卻也隻知道寫信侮辱漢朝皇後,索取虛名上的滿足,自爲蠻夷無雄天下的志向。”
“過去秦朝始皇帝要天下車同軌,書同文,被視作暴君。但在他之後的漢朝天下一統,因相同文字,人們在西域著書,兩年後遼東便可以看到,可以讀懂。就像馬镫和高馬鞍是好東西,用它們我們的箭就能射的更遠。可在我們發現之前,陰山邊上二百多人的小部落已經用了整整三十年……如果那個弱小部族被屠滅,這些東西就再也不會出現在世間了。”
轲比能長出口氣,不再言語,隻是将目光兇狠地望向居庸關。首領育延應當已率領部衆自涿鹿繞至居庸關之後,要不了幾日,就可前後夾攻打破居庸關……燕北,讓我看看漢人的英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