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傳來兩聲輕哼,顯然是灌入室中的涼風驚擾了仍舊在睡夢中的甄氏姐妹。燕北關上窗,盡量安靜地将衣裝穿戴整齊,卻不料仍舊驚擾到睡夢中的孩童,嬰兒的中氣十足的啼哭響亮無比,撕開前将軍府的新一日。
甄姜迷迷糊糊地翻身下榻循着哭聲而行,外室的婢女亦連忙入室照料,借着開門的片刻,披着熊皮毛襟玄色大氅的前将軍已面色陰沉地走進宅院,任由身後孩兒的哭聲如何響亮都沒有回頭,毅然将身影投入重重濃霧。
這場秋雨令燕北的心情很糟。
寒冷從來對莊稼不好,但燕北不是辛勤而可憐的佃戶,他在乎的是這場秋雨已經挂霜。過不了多久,初平四年的漫天大雪會讓沿海封凍,争奪冀州全境的浩大攻勢也隻能折戟沉沙,戰争爲寒冬讓路。
而南皮城,在那個名叫審配的守将守衛下,僅餘七百守軍,卻仍舊未能陷落。
所有人都低估了渤海最後一座袁氏歸屬下的城池中守軍的意志。在那些寫就燕氏大軍對南皮城攻勢的戰報中,燕北看到了他麾下大将用盡了一切所能使用的手段。但現在那座城池還仍舊驕傲地高懸袁氏旗幟——在冀州全境皆歸屬燕氏的情況下。
前将軍府的暗室裏,幽州的松脂與渤海的細沙凝固出浩大而精美的冀州山川城郭,一座座代表冀州雄城的小小土方上紮着宗彜章紋的小旗。而在輿圖東部象征渤海郡的區域中,一個個施以玄色大漆的步騎陶俑中間,南皮土方上有一揮劍陶俑帶着象征袁氏的黃色塗料,驕傲而孤獨。
燕北管那個陶俑叫做審配。
清晨的天方才蒙亮,濃霧的空氣中帶着龐大的水汽,才不過走出前将軍府門,燕北肩頭厚實的熊毛便已被打上些許朝露。府門外的街道尚看不見行人,望見燕北出門,侍立在門下的典韋自然地提起熊皮大氅下擺,自有幽冀二州最精銳的虎贲武士牽過缰繩,向燕北低頭行禮。
燕北起的極早,這些武士與典韋便要比他們的将軍起的更早,在城門還未打開早市爲起便自城西大營趕到前将軍府門外等候。與此同時,另一隊武士自城西的方向馳來,向門外的将軍行禮後入駐将軍府,換下府中值夜的另一隊精銳。
每個早上,這些攜帶強弓勁弩身披甲胄的武士都會交替換防,保護府邸的安全。
而每個早上,燕北也會在這個時間前往軍營,與他麾下最忠誠的武士一同操練。
“那個徐,楊奉部下的武士,叫什麽?”燕北翻身上馬,他的話音剛落,馬側步行的典韋便說道:“徐晃徐公明,武藝高強,章碾、卑衍皆非其對手;并熟于軍略。過去他做過河東郡的小吏,後随楊奉,在白波軍中統率過數千兵馬,在和牛輔交戰中馳援楊奉。”
“這麽說來,他還救過楊奉?”燕北啧啧稱奇,難看的臉色終于帶起一絲笑意,“這樣一員良将,楊奉怎麽會大方地送給自己?”
典韋心知燕北後半句話并不是問自己,故而僅回答前半句道:“他救過楊奉很多次,其武略在白波諸将可稱爲冠。”
燕北聞言嘴角上翹地更高了些,這樣的戰績在他看來不算什麽。白波軍也好、黑山衆也罷,終究難掩出身帶來的束縛,讓他們很難擁有天下間最好的人才,自己部下随意挑出個校尉偏将,在白波中大約就可稱冠了。
天下再沒有誰比他更清楚黃巾餘黨、叛賊的出身能在各方面給人帶來多大的阻力。這是非常矛盾的現實,一方面燕北總想對天下高聲呼喊,讓他們知曉出身并不能阻擋人的成就;但另一方面,出身的枷鎖卻實實在在地禁锢着他的四肢。即便如今他已是當之無愧的北方之主,但這卻也令他更爲清楚,他所打破的并非是出身卑賤便無法出頭的桎梏。
他隻是讓自己變得不再低賤。
現在的燕北,就算沒有割據沒有混戰,沒有幽冀二州召之即來揮之則去的骁勇之軍,他的身份仍舊貴不可言。他是皇帝封賞金印紫绶的列侯,享整個襄平縣萬戶食邑;是朝廷任命九卿之下統帥兵馬之首的前将軍,同樣的金印紫绶;是朝廷發布诏書任命的天下十三州之一幽州牧守,統治幽冀二州割據天下五分之一的土地。
就連天下間百萬無一,出身于袁氏的貴胄之子都被他的旗幟驅趕到黃河以南——誰還會在乎他年少時是不是個馬奴、盜馬虜。
這才是他與黑山、白波,所根本不同的地方。
“既然徐晃有些才能,就讓他歸屬你部下吧,明早讓人取一副軍司馬印信,統領過幾千人馬的将軍總不至于連軍司馬都做不好。”說白了,燕北還是有些看不上白波軍裏的将軍。實在是不好給的官職太低,否則燕北八成會讓徐晃從屯将做起。“晚些時候召集賀渾鹿、閻柔、卑衍三人,冬雪封路之前回他們來的地方。賀渾鹿回高句麗、閻柔去北烏桓五部、卑衍回遼東,讓他們去各募高句麗武士、烏桓突騎、遼東武士,再派人傳信鮮卑素利,明年夏天我要看到他們各自帶着最精銳的四千部下——就在邺城。”
典韋應諾,自有身後通曉書記的武士自木牍記下燕北的要求,不過燕北的話卻并未說完,“張燕送來的青壯養足了身子,讓章碾去募四千人,還有我的虎贲,你也募足四千員額。這個冬天都别閑着,讓冀州匠人做三萬副棺椁,明年随燕某征青州。”
一言而決,六個四千營校尉部便要着手組建,燕北卻沒有太多壯懷激烈,在大營轅門下抛開缰繩,望着天邊面上帶着苦澀道:“傳信麹義高覽,讓他們……撤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