糜芳是應當惶恐的,他在益州作戰中在白水關攻破之際受命押運糧草,不敵突襲的趙雲而失手被擒,身處邯鄲囫囵之中,受從未會面的趙王召見,心态很難從敵對武官向囫囵之輩完成轉換;糜芳也是不應當惶恐的,天下兵敗被俘的武将多了去,顔良文醜于禁之輩皆未在趙國受什麽委屈,甚至後來還都領軍作戰立下功勳。他不是第一個被縛的敵将,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而對待敵将,通常燕北并不像對待兵敗諸侯那樣酷烈。事實也證明糜芳的擔憂完全是多餘的,燕北在叢台召見他,而并非更加正式的趙王宮,便能說明這個事實。
當然了,糜芳一路上被軍卒從邯鄲城外的南營押至邯鄲城中的叢台,心裏直打鼓也沒好到哪兒去……他娘的叢台是什麽地方?從自趙武靈王修叢台以練兵效法胡人行齊射始,叢台便是練兵的地方。早年燕氏占據邯鄲與南面魏郡邺城的冀州刺史王芬相對峙便是在叢台編練陷陳先登,待到封王更是沿襲這一傳統,将叢台作爲效練精銳燕趙武士的校場,溢向整座城池的都是殺伐之氣。
糜芳吓得腿都軟了。
這麽個遍插大纛的地方,燕趙武士操練起來陣陣喊殺之聲,被押送着從長戈如林的軍陣中走至高台,讓人腦海中不自覺地聯想到許多恐怖的事情,比方說——出征祭旗?
卻不想上百級台階,過幾個轉角,越過叢台内牆的城垛,卻見别有洞天。
押送他的軍卒之所以沒有将他縛住手臂,并非爲了砍頭腰斬時來得方便,而是因爲叢台之上正籌備宴會,台上僅布下幾處座位,露天的台觀上列有儀仗傘蓋,傘蓋之下正坐着姿容威儀颌下留着精修胡須的男人,糜芳隻是稍稍望見一眼,見其眼神望來當即垂下頭去。
他知道,那傘蓋下身着橫羅華服遍繡虎與蜼花紋的男人就是趙王。
趙王宮從官高唱一聲引糜芳入座,随後行至數十步外高台敲響豎鼓,高台下校場操練燕趙武士随之令行禁止,酒食流水般送入諸軍陣中,衆武士齊拜高喝:“謝趙王賜食!”
接着便有歌舞伶佳人自登上兩側别亭獻舞,燕趙之地多慷慨悲歌之士,而邯鄲之地自古出美人興歌舞,亦并非空話。可惜這些美人姣好的面貌與絕佳身段是糜芳所無心欣賞的,他隻是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看這架勢,趙王不似要殺人。
隻要不殺人,一切好商量。
“糜子方,坐罷,既來之則安之,何須忐忑?”
燕北似笑非笑說出一句,看起來友善的面容甚至帶着點‘慈祥’,可這表情在滿腹心事的糜芳看來就甚覺驚恐了,正要伏地說些什麽,便聽燕北已轉向另一邊,“再爲典君盛飯。”
在糜芳對面坐着的是趙王宮有名的大肚漢典韋,他身量超人食量自然也遠超旁人,在别人還未開飯時燕北便已命人爲典韋奉上酒食,周遭數名從人婢女侍奉着盛飯裝酒已是慣例,典韋也從不羞澀,甕聲甕氣地說出‘拜謝大王賜食’之後繼續大口吃喝,看都不看糜芳。
說實在的,這若是關張那樣的人物,典韋一定會侍立于燕北左右目不斜視地盯着他們,就算是顔文那樣的武将他也不會放任自己縱情吃喝,可這糜芳?
算了吧,在典韋看來這就和早年亡命遊俠爲友複仇時那個鄉野豪強李永一樣……伸頭挨刀的貨色,借他幾副膽子都不敢在叢台行不敬之事!
酒宴上燕北沒與糜芳說幾句話,無非是說什麽邯鄲地處太行山下,所食多野味不如徐州臨海之類的話,糜芳倒是句句思慮句句小心,生怕出什麽差錯。倒是因側亭高台上的歌舞伶人引得台下操練疲憊的武士時而喝彩。這樣的宴席對有些人無比輕松,比方說台下的武士與台上很少這樣奢侈的燕北來說,是極好的放松時間。
但對有些人,說的就是糜芳,這種場合簡直令他度日如年,根本不知趙王殿下究竟是何意思。
酒飽飯足,燕北餘光打量了一下糜芳,接過婢女奉上的帛巾輕拭嘴角,他已經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了。
糜芳算不上什麽出色人物,半個多時辰的宴席下來謹小慎微,完全看不出武人的豪壯模樣。即使他在劉備麾下挂着将軍的職位,但在燕北看來他連擔任燕趙武士軍侯的資格都沒有。這不是一個稱職的沖陣之将,而在戰報中趙雲所言攻略之事,他在行軍布陣中也沒有什麽建樹,這令燕北有些失望。
糜芳能身居高位,恐怕全要仰仗他那個散盡家财傾囊以資劉備的兄長,也需要依靠劉備的親待。
“子方,玄德在益州,還好吧?”酒飽飯足,燕北這麽說着,臉上帶着緬懷神色,歎息道:“酸棗一别已有數年,玄德轉戰半個天下,竟然未曾想過再回北方,甯可去到偏遠的益州……這是怎麽回事?”
糜芳到底豪強出身,這種應答倒還算得體,道:“皆爲時局所逼,使君在徐州時爲袁公所迫,隻能西走依附荊州劉公,蹉跎數年方得入益之機。不曾想到因此觸怒大王引兵讨伐。使君在心裏很尊敬大王,時常說起若無大王當年提攜,也不會有後來承徐州牧的機會。”
“哈哈哈!”燕北仰頭大笑,擺手道:“子方不必爲玄德說謊,如果他真記挂,早就該到邯鄲來,又何必等到兵戎相見呢?”
“你雖兵敗,不過孤不會扣下你也不會殺你,自有趙王宮與你資财,索性在邯鄲遊玩幾日。待到明年春月,你回去勸勸玄德,益州雖好,卻不足一州抗天下,現在都還留有餘地,回幽州擴土開疆做個萬戶侯難道不好嗎?”
燕北笑了,他沒給自己留下太久時間,在這段時間裏——他要改朝換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