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北這話還有些留口,實際上一個壯男耕作五十畝地足矣,甚至都不需要耕牛幫助。怎麽同樣的事到了他們這裏,便成了僅能耕作十七畝地,難不成一家人都沒有手嗎。
“大王不必惱怒,自古以來政令出于上,而行在于下。大王說州郡要收回田地,燕趙武士騎着健馬帶着環刀勁弩沖過,沒有誰敢不服從的,即便那些富有兩千頃田地的大族亦隻能将土地交出,留下千餘畝田分與族中。但大王可曾想過,您收回那些田地的主人,恰恰是郡中、縣府的長吏啊,掌管分于百姓田地權力的,最終還是他們。”
甄堯這麽說着,看着燕北茫然中帶着思索的表情不由得有些快意。過去燕北經常告訴他,說他甄堯不懂什麽是天下,不懂什麽是士人、什麽是百姓。可現在到頭來還不是輪到姐夫不懂了?
“大王可以收回他們的地,卻收不回他們的權,趙國總歸是需要有見識的人來治理郡縣的,更需要鄉中廣有聲望的長者來擔任三老教化百姓的。可他們的聲望是哪裏來的?這不單單是大王指派個人,交與他權柄。真正的權柄與聲望,恰恰是因爲他們過去幾代人的累計,在土地兼并中擁有财富、聲望,所以他們能掌權。”
甄堯探手道:“大王說縣尊隻能有六頃田地,那麽好,這個縣的六頃最肥沃的土地一定是縣尊的。大王說縣吏最多隻能有三頃土地,那麽這個縣最肥沃的三頃土地一定是縣吏的。就算是大王,尚不能全然公義,最高的官職總會授予最忠心最有才幹的下屬。這是人之常情,蒼天尚不可逆,何況大王?”
“至于說回到這戶人家的一百七十五畝田地上,他們是外來避難者,于我州無親無故,郡縣鄉裏亦無仰仗,蓋因行至巨鹿實在難向北行,又擔憂鮮卑轲比能南下犯邊,故而不往北州,這才于巨鹿安家。州中似他這等家戶不知凡幾。縣中肥沃土地被割而分之,縣中任職的官吏,倘若大王是縣尊,可不分肥田?這是不可的,若不能恩之,便不可威之。過去的豪族士族,縣中廣有威望者,可不分肥田?大王于中山時尚要自撻以求三老歸心,何況一區區縣吏呼?如此分之,則肥田悄然而無。”
“鄉中兄弟甚多,有威勢者,可不分良田?鄉中踏實老實者,三老可欺呼?亦分得良田;唯有遊手好閑者,潑皮無賴者,且分與其百十畝劣田,且要放到一起,省的惡少年再多生事。到這時候,鄉裏還有能分出去的好地嗎?所剩不過荒田、劣田。若如此也便罷了,可割裂分食,又豈能剩下百七十五畝整田?”甄堯拍手笑道:“等玄水旗下那寺衆郎之父于巨鹿安家,四十六畝于巨鹿南大陸澤畔,是最多的一塊地,距他家亦最遠,有一百八十七裏路,往來耕作談何容易?”
“大陸澤,燕某在那打過仗,其地之劣,過去那裏百姓都不耕作而事漁爲生。”燕北在大陸澤和郭典打過,早年在那裏被郭典伏擊,黑山四将都露出怯,手忙腳亂之下險些全軍覆沒,因而記憶猶新。“我聽人說大陸澤時常有三五成群的盜匪出沒,現在還有麽?”
甄堯點頭道:“斷不了,縣府斷不了抓,抓一個殺一個,可盜匪還是斷不了在那邊藏匿亡命。所以沒人敢去那裏耕地,四十六畝田地便廢了。餘下的還有離家九十裏、七十裏、百三十裏不等,隻有最近的一塊三十餘裏路,有十七畝田地可耕。”
說到這,甄堯用手重重地點着案幾道:“大王有令,州府禁私賣田地!那些耕不到的田便是荒了也賣不出去。沒有辦法,他們是外來人,沒有人在意他們能不能活下去,直至最後孤兒寡母,才有鄉鄰救濟,這還是看在他們家男人爲鄉中兵役的份上。至于大王說那三千七百錢的撫恤,尚不夠交賦稅啊!他們一年最多時要給縣中交納八百七十錢稅,十七畝劣田才不過産糧二十餘石,一年卻要交一百七十五畝劣田的糧稅十一石。”
“姐夫,你的賦稅很輕、你的政令寬宏、你的倉禀充實、你的恩德在天下傳唱,你的百姓在夜裏哭泣。”甄堯臉上複雜難言,“你忙于向南征戰,青壯踴躍應募,不是因爲他們喜好戰死沙場,是因爲從軍是更好的出路;想來沒有人和你說這些,趙國的官吏都是真正的才能之士,他們能确保每一分該收上的賦稅不會減少,确保沒有逃戶沒有盜匪;趙國的将士也都是真正的勇猛之人,他們爲國捐軀百死無悔。但他們都不能改變你的百姓活得像是豬狗,這些事積弊已久,對大半過去沒有田地的人看起來比過去好了許多,但是人心……姐夫,前幾日我派人把安平一個老者溺死在池塘裏。”
甄堯面目坦蕩地看着燕北,“他拿你與桀纣相比。類似的話我在邺都聽過的多了,從來沒想過要因此殺人,但這些話傳在鄉野的田間地頭,卻并非好事。”
“盡快結束戰争吧,大王有很多時間去重整山河,讓百姓富足,人人有田可耕,人人有衣可穿,這是三皇和五帝都做不到的事情。但姐夫這樣想,小弟便覺得你做得到。”甄堯站起身來深深一揖,道:“過去姐夫是我甄氏一門的依靠,如今更是天下千萬百姓的依靠,能改變這一切的,天底下除了燕仲卿不會再有第二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