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很快他就不對此感到驚訝了……就在城南,目光越過護城河與己方步弩圍成陣線之外,田野間到處是結成松散攻擊陣形的涼州兵,粗略望去,漫山遍野。
張繡策馬立于矮坡,垂目望向不遠處的蔡陽,隔着重重軍陣與護城河,望見城門那個罕見策馬頭插翎羽的荊州将官,暗道:那個就是突我營地的甘甯吧?
視野開闊,想要看出誰是一支軍隊的将領并不困難。在他出現之前荊州兵匆匆結陣卻四下慌亂,出現之後卻迅速穩定住軍心,若說那人不是極有威望的将領,張繡是不信的。
“搖旗,告知諸軍,敵将不動我等便拖着不要進攻。若敵南行,便輪番沖擊,鑿穿他們!”
荊州兵背靠護城河與吊橋結出陣線,是張繡刻意爲之,不過他并不想進攻這樣的龜殼陣勢。這是背水一戰的模樣,打仗講究打活不打死,若不給敵軍留下活路,便不會有逃卒也不容易潰敗,不潰敗,傻子才用騎兵打步弩。
騎兵殺的就是潰兵。
所謂的古代軍隊承受戰損,其實并非絕對,若是退無可退,自然人人死戰,沒有足夠攻城手段又刻意圍城不留活路的情況下将軍帶兵在城中吃人都要守城的也不少見。而在野戰當中,大多數戰損都是敵将刻意爲之,這也就是孫子所言的攻心爲上。
張繡要用‘勢’來壓荊州兵,用大勢、用兵勢。所謂大勢,是度遼軍已攻陷大半城池,城中守軍雖負隅頑抗卻無路可逃,最後隻有投降或死在城中一途,當守軍死完,城外這支想要逃出蔡陽的荊州兵便是腹背受敵的結果……比背水一戰更壞;所謂兵勢,則是以騎兵環伺卻不進攻他們擺下的防守陣勢,呼吸之間,即将敗亡的壓力與時俱增。
張繡知道,甘甯也知道。
他在進退維谷之間,即便出城前他考慮過城外必然有涼州騎兵,卻沒想到荊州兵馬會被敵軍吓在吊橋不敢動彈,現在不能進,前進隻要陣勢一亂便會引來涼州騎兵無窮盡的追擊;而不動更不行,那是坐以待斃的取死之道。
退回去?退回城郭便别想再繼續作戰,此時低頭,軍士本已低落的士氣便要再矮上三分。
“興霸,退,退回城池。軍士不敢前行,前行必敗。”
馬上的蘇飛雖被縛着,卻也能看清戰場的局勢,若涼州兵此時突擊狹路相逢之下倒還有些取勝可能,但涼州兵不動……顯然有備而來。
蘇飛所說的前行必敗,并非是說他們以步弩在戰陣上打不過涼州騎兵。世人皆言涼州鐵騎勇冠天下,那是因爲在過去的戰争中涼州騎兵往往是戰場上最出彩的軍隊,但單純的涼州騎兵并不可怕。關西之兵曉習矛戈,才是涼州諸侯強大的基礎,而騎兵之所以傳名并非是說他們在哪次戰鬥中獨力擊垮敵軍,而是在兇猛剽悍的涼州步兵擊潰敵軍後,騎兵憑借快馬利弓追殺最多的潰兵。
漢家以步弩擊北虜數百年,早已有一套對抗騎兵行之有效的戰陣,蘇飛真正擔心的不是他們向前會難以擊敗涼州騎兵,而是擔心,前行之後涼州兵襲擾而不進攻,部下一旦出現潰兵敵軍也不追擊……這仗就輸了。
“蘇将軍,此時若以亂陣引涼州兵進攻,以此取一小勝,可行?”甘甯說罷也不等蘇飛回話,自顧自策馬前驅道:“姑且一試!”
蘇飛拒絕的話都到嘴邊,現在故意變亂陣,隻怕會以假當真士卒便真散了。可看着甘甯的背影他卻說不出來,至少這個投身過益州叛亂、被黃祖強截下船隊的水賊頭目是真心實意想要帶着軍卒活下去。時至此刻,還有什麽更好的方法呢?如果沒有,姑且一試又有何妨?
隻不過,太難了。甘甯帶出來的這些軍隊,皆無與燕軍死戰之心,荊州真正的好兒郎如今都在蔡陽城裏舍身殺敵,哪裏是這些逃出來的孬種可比的?就算他們不是腦中,追随甘甯這三千之衆囊括四個校尉部的兵卻沒有任何一個校尉,将不識兵兵不識得将,又如何調動呢?
“諸位,如今涼州兵截斷我軍去路,若留在此處無異坐以待斃,前驅若我軍陣勢不亂,敵軍必不敢進攻而以襲擾。一旦諸君少有潰敗之意,敵軍便大部襲上,誠危急之時,我等已無處可逃。”甘甯說着喪氣話動作卻無比激昂,擡手大拇指向着自己道:“甘某過去是号爲錦帆,在大江上興風浪,不進則退,稍有差池船毀人亡。如今北面,有燕氏數萬大軍,無處可逃;東西兩面乃度遼軍主攻之地,逃過圍城,還有豫州的趙國兵、鄧縣的圍城軍,堅壁清野,百姓早已向北向南逃遁,幾十裏上百裏都無吃食,即便逃出去也會餓死,但是向南,隻有這些涼州兵!”
“世人皆雲涼州兵勇,甘某前夜才率三百騎沖翻營地踹了寨門,奪其度遼大纛而還,涼州兵……不過泛泛之輩。”甘甯說着便笑了,振臂高呼道:“沔水據此不過十裏,河上有八百錦帆嚴陣以待,數十條船可供大軍南渡,到時于南岸阻敵,諸君皆有活路,如何?”
士卒聽甘甯一番話,各個交頭接耳,垂敗的臉上再度浮起求生之意,這才稍稍恢複士氣。無論如何,若沔水有水賊船隻接應,殺出一條血路倒未必有多難,至少活下來變得簡單許多。并沒有誰指望全軍都能活下來,他們要的隻是一條可能活下來的生路罷了。
借此時機,甘甯向諸軍侯傳令,告知欲先行亂陣待敵軍突擊再快速結陣的想法,再有這些軍侯、屯将回去告知左右。
别說那些軍卒,就連蘇飛都感到驚喜,對甘甯問道:“果真在沔水召集了舊部?”
甘甯笑了,看着數百步外好似狼群松散的涼州騎兵,緩緩搖頭,道:“沒有船,但我會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