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說人性本是無謂善惡的‘本始材樸’,既有可能是善的、也有可能是惡的;燕北沒辦法讓自己站在完全中立的角度上承認這句話,他更願意先入爲主地人力——人之所以沒有犯錯,并非不想,而是不能。
把别人想的太好,最後受到傷害的往往是自己,但若把别人想的壞一點,做足了防備,這樣當壞事發生也僅是理所應當。若沒有發生壞事,更是意外之喜了。
燕北永遠像懷裏揣着刀的人行走在路上,小心翼翼提防着路上每個行人。因爲生來他就要比旁人艱難一些,走得越遠,越難。
人的本性與牲畜無疑,隻因爲人多人強,所以能夠役使牲畜。倘若人是弱小的,那便隻能由牲畜奴役了。這種關系放在人與人、國與國之間也是相同道理。燕氏征讨無罪的匈奴、覆滅供奉的高句麗扶餘,使燕北在國中飽受诟病,那些邺都的達官貴人認爲是他心性無端暴虐緻使發生這樣的慘劇,數萬乃至數十萬人戰死或流離失所。
當并州、幽州、骊州那些漢家百姓對燕氏感恩戴德時,那些在邺都享美酒躺溫床的達官貴人極盡挖苦之意,讓不明事理的尋常百姓以爲燕氏這樣做是不對并毫無道理的。但他們不知道的是錯的并不在于讨南匈奴與滅東夷雄國這些事情……他們認爲錯的是燕北,所以燕北就是不做這些事,也一樣是錯的。
“阿淼,我并不希望桓兒成長爲好人,因他生在此時,必承國之重器,謙謙君子是不足以開疆辟土不足以保全國民的。好人不忍傷害這世間任何人,但做國君?想保護所有人就必然會傷害他的人;他不需要保護所有人,隻要能保護那些追随他、愛戴他、善待他的人就夠了……往下一點。”
燕北趴在趙王宮的床榻上,這要比寬敞的馬車、營地的氈榻舒服得多。甄姜慵懶地側卧一旁素手緩緩在他粗糙的後背輕輕抓撓着,聽到燕北對好人壞人的評論,手上的動作頓了一下,輕輕颔首,接着慢慢撓着。
她想到自己的兄長,被稱作君子的甄俨。甄俨是真正的好人,他遵守律法不做絲毫違制之事,一生效忠于自己的宗族甚至在黑山賊禍亂冀州時仍舊寄望于賊人不過裝腔作勢的微小可能,最終與甄氏宅邸莊園一同付之一炬。
燕北不是壞人,甄姜知道她的夫君本性不壞,可但凡能坐到這種位置上的人,又有哪個純良?縱觀天下諸侯,絕不會有任何一個好人能在最激烈的戰火、陰謀中存活下來,敢與猛虎較力,必有與猛虎比肩的力量;殺死狡狐者,亦有超過狡狐的詐力;時運不會永遠眷顧一個人,唯有自身聰慧的頭腦與強健體魄才是真正的智力。
“可好人做不成諸侯成不得大事,難道壞人就能成了?”
“壞人,壞人還不如好人,更成不得事!”燕北不屑地笑了,遍觀史書上那些終成霸主之人,沒有誰是用最簡單的詞語便能概括其個性的,能用幾個字概括的性格即便做到極緻,也往往隻是項羽之流,能逞一時之勇,難成百代之業,“三郎的丈人呂奉先,我的大将麹義,你看他們能成事麽?性情簡單的人就像探囊取物,手伸過去便摸透了,想做什麽都被人猜個清楚防得嚴密,哪裏還有半點成事之機?”
複雜,能成大事的隻有複雜之人。往往成爲皇帝的人未必是好皇帝,他們的性格若放在守成之主身上根本評不得優良,但最後卻是他們立下大業。甚至很多事情在後人看來完全是違背常理的,就是看都看不懂。
“我希望桓兒能行大善之事,亦能擔大惡之責……可心有不忍?”燕北偏過頭笑着對甄姜問着,歎了口氣坐起身來,“長子生來便不是享樂的。”
甄姜當然不願讓自己的兒子變成燕北口中那個樣子,她甚至不希望燕北是現在這個樣子,最大的念頭就是平定天下,一年到頭見不得一面。倒不是依賴或是其他,而是因爲擔心……無可避免的擔心。
出兵放馬不是出門郊遊,何況這年月就算是出門郊遊都有可能天降災禍,更别說打仗了。随着戰報風傳,去年南方的傳令乘船在黎陽登岸,接着騎健馬奔入邯鄲,卻沒人将消息傳回趙王宮,一切都在邯鄲城中處理歸整了再又傳令送還河南。除了有時燕北夾帶在戰報中的家書,沒有任何東西能慰藉甄氏諸女在巍峨趙王宮中的提心吊膽。
這大約也是過去達官貴人們并不願将姐妹同嫁一人的緣由,燕北若出事,天就塌了。
可這些話卻是無從說與燕北聽,她們隻能抱着謹小慎微,日複一日地等待着。哪怕燕北自南方回還,也知其不會久留。這樣的生活太累太苦,根本不像過去人們想象中大王的奢華與樂趣。
現在甄姜知道,這位趙王殿下不單單要自己過這樣的日子并樂此不疲,還要他的兒子也過這樣的日子,這如何得了?
“大王,其實何必如此,又何必……心懷天下。”
英雄好漢有抱負,可又抱負便會有辜負,世間從無雙全法。隻是這話說的容易,誰又能真的接受自己備受冷落,還毫無怨言呢?
人的精力畢竟有限。
“此事無從可議,不懷天下便會死無葬身之地,不光你我,誰都活不成。”
燕北起身下榻,甄姜給他披上薄氅,卻見燕北返身揮手命室中掌燈婢女出去,關上殿門又走回來,攔腰将甄姜抱起放在榻上,解開腰束。
“别多說了,桓兒自有桓兒的事情要做,你若覺得于心不忍,我們再生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