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細細思慮,也不難理解。項羽是楚國勳貴,自有楚國之傳統歸儀;秦王更是如此,自襄公到始皇帝秦川君主三十一代,那得有多大的氣魄,多深的底蘊,老秦人才不管别人的傳統,就連商君變法都遭到極大的彈壓,最後死無葬身之地。
法不易變,可若是好的變法,對國家的好處也是無邊。泱泱六國,說沒就沒,書同文車同軌,才有了周之後真正的大一統王朝。
高皇帝劉邦就不一樣,在實用主義者眼中,漢王沒有什麽底蘊,但秦王有,所以便有了漢承秦制。
其實這世上哪裏有什麽傳統呢?有用的,自然會被後人留下,成爲新的傳統。而這些有用的傳統多了,便會使國家越發強大,能讓國家強大、百姓安樂的才叫傳統。
否則不叫傳統,叫陋習。
而對大一統王朝而言,國家強大起來就足夠了,強大的國家有自信的子民,而自信的子民不需要虛無缥缈的傳統來支撐他們的底氣,他們會用雙手與智慧去創造将來的傳統。
就像西漢時的風氣,那時候百姓不喜歡舊東西……布币、刀币、圜錢、蟻鼻錢,舊錢、舊衣、舊國甚至舊情,人們都不喜歡。
沒有人覺得那是不好的。
是遵循古制還是銳意變法,這本身在任何時期都充滿着矛盾。一方面變法意味着進步,而另一方面,亦會傷害舊法與新法中間的利益既得與未得者。
用後來人的眼光去看,不過是輕飄飄一句時代陣痛,可誰又了解活在當時人的苦衷呢?
燕北一句有用的才是今後的傳統,等于認同了今文遠比古文強,在這種事情上他的一錘定音甚至遠超皇帝。那麽多士人,苦學了不知多少年古文經義,到頭來被貶低地一無是處。何況還有朝廷的那些官吏與舊貴族,原本在既有體制下雖然朝廷風雨飄搖,終歸能保有微乎其微的體面在身,可燕北滿心的實用……他們在這個經曆巨大變革的時代裏,起到的作用似乎看起來還不如一個十幾歲操刀上陣的娃娃。
可他們就沒用了?當然不是,他們有用,甚至燕北的本意并非是看不上他們,隻是他沒有辦法沒有渠道能讓天下人知曉他頭腦裏想的是什麽。
不過,至少他讓天底下農夫知道他想的是什麽了。
雖然燕北領兵西走并州聲勢浩大,但邺都朝廷也并未因西征匈奴而停止運轉。田豐帶着一車數十斤重的書簡拜見大司農孔融,當他再回到大司馬府上時,大司農的屬吏已經傳文幽冀,命各郡縣選拔畝産最高的農夫,向朝廷上貢郡中規制不同的農具,快馬送至京中。
同時冀州牧府亦在魏郡劃出百頃田地,以供各地農夫耕種桑、漆、果樹與麥、粟、梁田。而在渤海北部的章武,州府同樣劃出幾座鐵山,由幽州鐵官張雷公征召北方精工巧匠數千,讓他們各自以各自的手法來冶煉鋼鐵、鍛造兵甲。
這都是燕北在臨走前囑咐田豐要分派下去的使命,如今正是農忙之時,朝廷需要有更好的鍛兵之法,也需要更好的耕田之法。燕北在遼東建鐵邬時便得到足夠的好處,最大的經驗便是一事不煩二主,耕田這種事情指望幾乎不下地的士人去做,那是做不好的。打鐵這種事不讓用刀的武士與打刀的鐵匠去做,也是不可以的。
在這對強權而言是最好的時代,而對弱者是最壞的時代裏,短短月餘,冀州各郡出色的上百個出色農夫便被奔馳的騎手帶回魏郡,幽州的農夫則正在趕來的路上;二州的匠人則更爲容易,因爲鐵匠的地位其實在某種程度上要比農夫高不了多少,唯一的差别無非是許多農夫是佃戶,而鐵匠是匠奴罷了。
而幽冀的達官貴人,勳貴大氏便是再多不舍,也不敢因這點小事忤逆朝廷乃至忤逆燕北的号令。
忤逆朝廷沒什麽可怕的,但忤逆燕北……輪不到燕北,一個區區軍侯就能帶着兵一把火燒光邬堡,很大程度上能相安無事便是對他們而言最大的恩賜了。
時至今日,豪強、大族、甚至士族,于朝廷于燕北,如果不希望得到身死族滅的下場,都隻有臣服一條路。
因爲燕北就是最強大的士,燕氏是最強大的宗族,甚至把持着士族過去引以爲傲的晉身之資上升渠道,何況士族也好、名士也好、乃至軍功貴族,聚攏在燕氏身邊的,無疑不是北方鳳毛麟角之輩。
下級貴族除了親附,腦子壞掉才會自取滅亡。
正是江南草長莺飛的好時節,黃河北岸處處春意盎然,田野裏穿着犢鼻褲的農夫忙的不亦樂乎,朝廷拿出升三級爵位與賞金的好處來讓他們使出看家本事在魏郡無比肥沃的土地上耕種,他們自然樂意在田間地頭大展身手。至于那些緊随其後的刀筆吏嚴格記錄下他們的每個動作與口述的經驗又有什麽關系呢?
欣欣向榮的景象甚至讓朝中百官恍然間以爲回到二十年前的關中大地,隻是一顆從關中送來裝在匣子裏血淋淋的人頭提醒着人們,此時仍舊是無比可悲的亂世。
董承的首級終究被南陽張繡裝在木匣中送抵朝廷,如今已經張繡已經成爲加将軍号的南陽太守,他的示好更令朝廷尤其大司馬府的一幹長史振奮不已,他們十分清楚大司馬對南陽的觊觎……南陽有天下最好的鐵礦與匠人,這是遼東、渤海乃至武安都不能媲美的,大約唯獨的缺憾便是離京都稍遠。
隻是張繡突然的示好也令田豐感到疑惑,不過這僅持續短短十餘日,一封來自關中的書信便爲他解答了所有疑慮。
征服豫州的曹操,進一步将手伸向荊州,以颍川爲前線大營,向南陽發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