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若身在其中,便會知曉,即便全天下所有的達官貴胄都在這裏,也不過是一介凡人。
司馬朗坐在颠簸的車駕中,帶着些許暗淡的雙目望向滿是煙塵的官道上那些層層疊疊的頭顱,心中不斷有個聲音在告訴他,一切終于過去了,終于過去了。
自董卓遷都長安起,被迫宗族離散,那時候他便覺得這是個噩夢。後董卓爲王允與呂布合謀刺死,那時他像很多朝廷官吏一樣交手稱贊,但未過多久他們便發現,那隻是另一個噩夢的開始。
當固有的權力階層被打破,當兩千石朝廷官吏對那些騎健馬挎腰刀的涼州兵沒有絲毫震懾時,他們這些世勳世祿的達官貴人便從發号施令的統治者變爲需要受保護的弱者……而以骁勇爲世人稱道的呂布,并不足以保護他們。
王允從城頭墜下、呂布敗走東門,滿朝文武像待宰羔羊般丢給兇猛粗俗的李傕郭汜,似乎等待他們的隻有生吞活剝。
長安朝廷就像個笑話!
在洛陽時百官治理天下尚且遊刃有餘,至長安就變得饑荒遍地,難道是這些天下英才隻能在洛陽治理天下嗎?當然不是,不是朝廷百官沒有能力,而是再有能力的官員,也比不上涼州兵什麽也不讓人管。
當饑荒出現時,黃門侍郎鍾繇建議皇帝開倉赈災,好,大家開倉赈濟百姓。可赈濟百姓的糧食還沒送出長安城,便被涼州兵哄搶一空。故而城外的亂象越來越重,涼州諸侯卻對自己部下軍卒所犯的罪責不管不問,鉚足力氣與同屬涼州的馬騰韓遂打仗。
打跑了馬騰韓遂,本以爲能消停一會,朝廷百官繼續拿出扭轉長安局面的谏言。這種時候饑荒已經蔓延進長安城,到了不可再不聞不問的程度,可百官想方設法籌集來的糧草,又被李傕郭汜在與樊稠的内讧中消耗一空。
這下可好,連朝廷九卿的宗族子弟都可能在長安城裏餓死了。
朝廷百官再沒有辦法了,隻能向周圍諸侯求援,希望他們能上貢糧草賦稅,可他們又能拿出什麽呢?就連對李傕郭汜都沒有絲毫威信的他們,難道還能遙控那些地處邊遠的諸侯嗎?
那些人各個竊帝命以畫地爲王,屍山骨海裏殺出今日,就算對上李傕郭汜都不會有誰願意低頭,更别說沒有絲毫威望的朝廷了。
這一次,李郭倒是沒有阻止……他們也沒辦法了,别說長安百姓沒有糧食,就連他們的大軍也快要沒糧食了。各地常平倉已被吃空拿淨,田地卻荒蕪地根本長不出東西,饑荒向軍隊中蔓延,誰都無法心如止水。
亂兵永遠都比暴民要可怕得多,但涼州諸侯們已經沒有任何辦法,他們的老家是馬騰韓遂的地盤,他們退不回去,也别無退路。
當富庶的三輔被坐吃山空,他們所能選擇的便隻有東進,回到故都洛陽。
盡管他們有兇猛剽悍的軍隊與整個天下皇都的所有官吏,可他們的本質卻與流民沒有絲毫不同……他們也一樣,就食于野罷了。
司馬防眼中滿是苦意,誰曾想到過去的達官貴人、大漢皇帝,會像流民般湧向洛陽?不,湧向洛陽并不是他們的目的,他們目的是爲了燕仲卿将軍那五十萬石可以活命的糧草!
李傕還做着到洛陽去執掌朝政的大夢,在長安驅趕百姓十餘萬,向洛陽遷居。他們都知道洛陽沒有人,所以要讓洛陽有人。失去董卓的涼州軍再不是過去可耀武天下的強軍,失去武士操守的他們與各地流竄的盜匪沒有什麽不同,他們是需要搶奪才能延續生命的賊寇,所以洛陽不能沒有百姓。
司馬防曾派人傳信溫縣,卻沒有得到兒子的消息,直至東遷的決議做出之後,在長安看似是李傕部下實際卻是燕北部下的偏将軍焦觸這才找上他,爲他的兒子,已經是遼東太守的司馬朗傳信給他,告知宗族在遼東過的很好的消息。
先入爲主與路途遙遠,讓長安的公卿對遠在幽州的燕北沒有太多了解,隻是知道他殺死了雄踞北土一時的公孫瓒,似乎與四世三公的袁紹戰過幾場,其他的事情,長安公卿大約都是不知曉的。
他們唯一清楚的就是燕北在北方很富有,能夠拿出五十萬石糧草來進貢朝廷,此人應當是還有些忠義之心的。
不過司馬防顯然不像旁人那樣,在長子遙寄書信的字裏行間,讓他對燕北爲人與他的勢力有更多的認識。隻是無論他的認識再多,也無法全面了解如今的幽冀二州究竟是什麽模樣。
途經弘農,朝廷車駕停頓許多日,後方一直屯兵的華陰的段煨領兵沿途護送,李傕郭汜雖有不願,卻也不好出言制止,各路兵馬四處屯兵相互地方,行軍路途更加緩慢,一轉眼便渡過了漫長冬季。
而過弘農之後,在李傕的要求下,隊列行進更慢了,甚至派遣騎從前往河内,要求燕北先拿出十萬石糧草,否則便不繼續東進。
李傕就是再遲鈍,也能感受到随着他們向東走得越來越遠,他掌控朝廷全部的能力也在慢慢流失。這讓他在内心裏擔驚受怕……各路諸侯雖悟性不同,但總是都能在别人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李傕看得最多的便是這樣唯唯諾諾的百官公卿與涼州軍閥,并深刻地知曉他們在本質上并沒有什麽不同。
百官公卿失去執掌天下的威信,轉眼就變得任人魚肉軟弱可欺;過去執掌天下的董公那麽令人懼怕,當呂布的長戟刺出後,這一切便轟然崩塌。
那麽他李稚然,若失去了權柄,又有什麽等待着他?
他改變了主意,不願再支持東遷,下令讓燕北現在就向朝廷進獻糧草……燕北若不給,他便要讓朝廷下诏讓各地諸侯讨伐燕北;若燕北交出糧草,他就帶着糧草,讓部下劫持皇帝,一路向西!
什麽遷都洛陽,去你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