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呂布将心頭憂慮盡說,任紅昌隻是眨着眉目看着呂布,幽幽道:“奴隻是婦人,依照淺見,倒認爲這未必是壞事。君侯憂慮燕将軍會将我們處死,妾聽說襄平侯以法治天下,當時他并未處死我們,到現在,應當更不會下令了。”
若當時在黃河北岸處死呂布一衆,尚可說是爲了國家之事。可若現在将呂布等人處死,豈不是僅僅因爲向燕北掀翻案幾便要被處死?這些話若傳出去,對燕北也算不上什麽好事。
見呂布臉色稍好,停下舞樂的任紅昌才一面給呂布倒酒一面低聲說道:“其實奴以爲,燕将軍說的話并不算放肆……他說的隻是實情罷了。”
呂布再度面露不虞,即便是他最心愛的女子說出這樣的話,也令他感到不快。或者說,這比同樣的話從燕北口中說出更傷人。
但呂布并未因此憤怒或是暴起,他隻是眉宇間神色變得哀傷。
“難道紅昌也以爲是呂某錯了?”緩緩搖頭,呂布将酒液仰頭灌進喉嚨。或許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有那麽一刻,前半生與後半生就因那一刻而改變,而對于呂布,無疑就是在董卓的哀号呼救中躍馬擎戟,狠狠地刺死他。“呂某或許對袁公路不夠尊敬,對袁本初肆意妄爲,但呂某沒錯。尤其殺死董卓,呂某沒錯。”
董卓撞破了他與任紅昌私通的事,就算他不殺董卓,董卓也會在将來的某一日殺死他。何況他殺過無數的人……在殺死别人與自己被殺死之間,這世上大多數人都會選擇殺死别人。
“他燕仲卿道貌岸然,他難道不是一樣親手殺死漁陽張天子?”
“妾身并未說君侯錯了,在洛陽時奴讀過先漢賈生《過秦論》,大約都以記不清,隻記得其間有句話是說先秦‘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易。’妾身看不懂,便問太原王君,說是秦朝攻天下的時候不施仁義,但守天下時卻不知道施仁義,所以衰敗。”任紅昌說着,擡頭對上呂布哀傷的眼神,輕聲道:“凡諸侯者,沒有仁義的吧?”
啪!
“說得好!”
府門下突然傳來相對陌生的聲音,驚得呂布險些猛然間站起來,轉過頭去卻意想不到竟是燕北親自過來,撫掌對呂布笑道:“奉先兄的夫人果然有大智慧,這是尋常士人都沒有的見識!”
燕北說話間便轉過涼亭,朝這邊緩緩走來。令人詫異的是出行向來大隊人馬的燕北此次居然隻帶了身後的典韋一人,其餘依仗皆留在府門之外。
先前宴席間呂布僅僅向燕北介紹了他的正妻嚴氏,燕北也一樣介紹正妻甄姜,對于侍妾皆不通名。不過現在燕北來得巧,自顧自地坐在一旁,對呂布笑道:“我聽人說奉先兄從朝廷帶走了貂蟬女官,這就是了。你說的很對,固守仁義的人,成不了諸侯,與諸侯談仁義,無非是矮子裏頭尋高個兒,稍多點的就是大善人了!”
諸侯不能固守仁義,但諸侯也不能沒有一絲一毫的仁義,像劉備那樣走到哪裏幫助别人到哪裏,就是有千條路供他奔走,無非蹉跎罷了;但像呂布這樣沒有絲毫仁義,便是萬條路也都被自己堵死,最後隻能無路可走。
在這一點上,燕北反倒比較認同曹操的做法,有限的殘暴與有限的仁義,即讓人懼怕又讓人尊敬,近乎兩全其美。
呂布驚疑不定地看着燕北,身體緊繃滿是防備,寒聲道:“仲卿兄是來殺呂某的?”
喲,現在不是仲卿賢弟了?
燕北笑眯眯地問道:“奉先兄知道了?孟德傳給我手書,想借我之手除掉奉先兄與張孟卓,傳首于許……所以我向來問問兄長,被人欲除之而後快是什麽感覺?”
燕北臉上笑意越濃,反倒讓呂布渾身愈加發涼。過去他挺喜歡燕北這般言語與神态讓人摸不清楚的模樣,覺得這個年輕人即有城府又有自信,但這種時候他絕不會再這樣想。當這種霧裏看花的神情關系到自己生死時,隻令呂布感到萬分厭惡。
他不是沒想過突然暴起殺死眼前這個笑眯眯的遼東人,可餘光瞟到後面那個三步之内立着胳膊比常人大腿還粗的怪人典韋時,心裏不禁犯突突……現在也許還能多活兩天,動手一旦被攔下,那可就是立死了。
這讓呂布不禁想起過去他像典韋這樣立在董卓身後,吓唬那些朝廷王公大臣時的模樣。
他不曾想過,有一日自己竟然也會是被吓唬的那一個。
燕北臉上的笑意慢慢掩去,随手反抓玉斧将斧柄向呂布伸過去,微微垂頭對上呂布驚異閃爍的雙眼,“你想殺我?姑且一試。”
時間,仿佛随着燕北遞出斧柄的動作變得極慢。
呂布屏住呼吸,眸子在對上近在咫尺的斧柄驟然放大;貂蟬面色煞白,險些驚叫出聲連忙捂口;典韋在燕北身後歪歪首,倒提雕刻兇猛野獸的碩大兜鍪,拳頭發出骨節碰撞的響聲;呂玲绮瞪大眼睛,緩緩吞咽口水,繼承父親英武的美目不斷在呂布與燕北臉上流轉,最終定格在呂布覆在膝上微微擡起的手。
幻想,所有人腦中都有幻想,如呂布的血光四濺或是貂蟬的烈火沖天,亦或是典韋設想中蹂躏撕扯……隻有燕北,用眼神緊緊盯着呂布的雙眼,保持遞出玉斧的動作。
面上無波,就好似能掩住内心驚濤駭浪。
數息時間,在無邊沉默中轉而溜走,就在貂蟬擡手想要出言勸阻、呂布對上燕北沒有絲毫感情的眼神退讓的瞬間。燕北手掌一翻,斧柄牢牢地握在掌中,收了回去。
“上酒。”燕北仍舊無所謂地坐在那裏,無聲地笑了笑,笑臉裏仿佛蘊含着打赢一場戰争的喜悅,再看向呂布,道:“現在,足下是否覺得,住在邺城似乎也不是壞事?”
呂布深吸口氣,說不出話來。
“掀翻燕某的案幾,都沒有怪你,不過是故友吵架,你就覺得燕某要與你刀劍相向了?”任紅昌小心翼翼地奉上酒樽,燕北端起酒樽一飲而盡,起身走向府門,頭也不回,隻有略帶沙啞的聲音傳進在座的耳朵,“拒絕孟德的請求的書信已經送出,就像拒絕奉先借地一樣。天上地下,沒人能命令燕某……别胡思亂想,安心在邺城住下,沒人殺得了你。”
“活着,比什麽都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