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實際上,也是章碾自覆滅公孫瓒一戰後首次領軍。最早,他隻是燕氏軍鼓舞郎的首領,軍侯而已。
他生在遼東,像燕北一樣聽着公孫瓒的故事長大,長大後進學遼東書院,學兵法謀略禮樂忠孝,因爲有勇武懂軍略,跟在燕将軍身旁做事。滅公孫一戰,一同滅掉的并非僅僅是燕北所仰慕之人,他們這一代遼東遼西的年輕人的仰慕全部都幻滅了。
立在清夷水河畔,接近河岸的沙塵不算太重,眯着眼睛章碾尚能望見十裏開外林地上空塵土低飛範圍寬廣,章碾緊握長戈,招呼身後士卒揮動旗幟,令旗招展,灘塗附近的士卒都躲藏進事先挖好的壕塹深坑中,章碾也不例外。
書院的兵法教習先生講過,看見林間塵土低飛,必是敵軍步騎突進;從揚塵的範圍上,能觀察出敵軍的大緻數量,至多五成偏差,不會有錯。
那五成,便是騎兵與步卒的偏差。
河畔不似平原,挖下半人高的壕塹内裏沙石泥土便混着河水浸出一尺,讓藏于其中的士卒褲履盡濕,踩下去粘膩非常。此時卻沒有誰去抱怨,這些應募入伍的兒郎都蜷縮在壕溝中露出半個腦袋,緊張兮兮地望向河對岸。
他們出身各地,大多是燕北統治遼東後遷徙過去的流民。早年遼東人口稀少,爲了招募到充足的士卒,燕北在遼東墾荒的第二年便施行全郡壯男由縣鄉裏挑選勇士帶領操練,郡府給糧,每旬教授他們使用兵器的方法,以期能夠在可戰之時募集到足夠的兵員。粗略算去,即便是他們中最年輕的,也應當在遼東受過接近兩年的兵戈演習與軍陣教授。
但漫長的兵事操練,并不能消除他們面對戰争時壓抑在眼底的麻木與驚恐,他們是一群新兵,即使參加過兩年甚至四年的軍事訓練,即使加入章碾的校尉部已有八個月之久……在跟随章碾調入校尉部的那些久經戰陣的曲長、屯将眼中,他們仍舊是一群沙場新丁。
就算是章碾也未必強過那些跟随燕北南征北戰的老卒,他所強的也不是學過兵法而已。
但有時候,老卒沙場對陣的經驗,顯然更加有用。
“傳令下去,所有軍卒都看好他們的伍長什長是怎麽做的。”章碾的呼吸粗重,須發皆張,低頭對身旁蜷縮在壕溝抱着短劍的傳信卒們低聲道:“照着做,能活!”
奔馳的馬蹄讓壕塹震動,透過岸邊的蘆葦章碾已經能夠瞧見對岸沙塵裏奔出十餘騎的身影,随後接着是更多步騎的輪廓在煙塵中隐現……那是數倍于他們的敵軍,鮮卑人。
鮮卑先鋒的騎兵在河岸旁遊曳,似乎并未發現章碾部的蹤迹,尖銳的呼哨聲在河岸響起,成群結隊的鮮卑兵馬開始渡河。先是那些扶矛而行顯出疲憊的步卒,熟悉鮮卑兵馬的章碾知曉步卒中六成都是奴隸;接着是少量騎兵,每個騎手都有一伍健卒牽引馬匹,他們是鮮卑各部的勇士與小貴族;最後才是鮮卑兵馬中精銳最精銳的騎兵,他們身披銅或鐵質大铠,弓力強勁兵刃鋒銳,是最可怕的敵人。
誰都無法分辨出河對岸的鮮卑人究竟有多少,前面的步卒已經渡至河中央、後面的騎兵仍舊隐匿在風沙中僅僅能看到一片黑壓壓的輪廓。章碾的士卒已經不必再壓抑他們的呼吸,因爲僅僅是鮮卑步卒跨渡河水的聲音便遠遠大過他們的喘息。
作爲軍隊的首領、主将,章碾似乎失去了對戰局判斷的能力,他隻能感受到自己的頭皮發麻耳朵嗡鳴,心跳的越來越快,腦袋裏不斷想着燕北給他的命令。
‘能打得過,緩緩後撤;不能戰勝,緩緩後撤。’
命令隻有一個,軍陣不能亂。
在他們身後足有三十裏,每隔數百步便是交錯的溝渠壕塹和阻攔騎兵的拒馬陷坑,隻要鎮定後退,即便有鮮卑步騎趕上也很難對他們形成合圍。
一旦陣形散亂,連他自己都未必能逃到軍都山。
“啊!”
就在此時,一聲尖戾的哀嚎自壕溝中猛地響起,像一張大手撕裂鮮卑駿馬渡河的景象。章碾驚恐地轉頭望向最西面的溝渠,一個人影扛着長矛自溝渠中手腳并用地爬出去,向身後奔逃,一面跑一面将長矛皮弁丢在地上。
他的軍卒在黑壓壓的鮮卑騎兵來勢洶洶下,崩潰了。
跑得瘋狂又狼狽。
數息之間,溝渠裏的漢軍各自相對,被變故驚呆;鮮卑兵馬四下張望,亦不見反應。但這隻是瞬間,轉眼最先反應過來的鮮卑騎手抓起腰間牛角湊到嘴邊,低沉的嗚嗚聲震徹戰場,一時間大軍各處發出數道長短不一高低不同的号角聲,緊跟着成群結隊的鮮卑奴隸大舉渡河,來勢洶洶。
漢軍的反應稍顯遲鈍,最先奮起的并非校尉章碾,而是部下幾個久經戰陣的老卒軍侯,最迅猛的中年軍侯迅速翻出壕溝,立在當前揚刀朝壕溝中的軍卒吼道:“步卒沖殺!”
緊跟着,其餘各部軍侯亦高聲傳令,有的是率領刀矛步卒沖出壕溝向河中發起突擊,以求将敵軍阻攔在河岸淺灘;有些則在壕溝中起身露出半個身子,催促部下弓弩上弦,高聲呼喝道:“三百步,抛射!”
這些老卒從艱難險阻的戰事中活下來,各個都有自己的本事,作爲校尉的章碾反倒是校尉部軍官中反應最遲鈍的那個,直到最早躍出壕溝的軍侯已率部沖出數十步接近河邊,章碾才舉着長戈沖出陣線,口沫橫飛間嘶吼着命士卒前往河邊駐防。
最早躍出壕溝的軍侯倒在水邊的蘆葦叢中,鮮卑人一輪齊射讓他當胸插滿箭矢,緊跟着大隊人馬殺入河中,朝岸邊長驅而來。
河對岸的轲比能擡手揉着頭上亂發,臉上露出殘忍的冷笑,自馬頸取過青銅兜鍪扣在頭上,驅馬踏入河中。
“就這點人,還想半渡而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