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首撫琴,風撫青絲,仿佛案上七弦琴便有整個天下。
像白蓮,可遠觀。
走近了眉目間卻又有道不盡的哀婉清冷,回眸中的風情帶着堅強卻透出逆來順受的悲憤。
燕北的腳步終究還是打斷了琴聲。
陡然間,反應過來的後宅諸人間響起一片問好之音,‘将軍’、‘君侯’、‘府君’、‘夫君’等稱謂響成一片,無論妻妾還是後宅女婢,數十人皆紛紛拜倒行禮,甚爲壯觀。涼亭中的女子反應稍慢,待到府中衆人拜倒後其仍舊像受驚的小獸般戰戰兢兢地望着燕北,直到對上那張野心勃勃的面孔上桀骜不馴的狹長雙眼,這才猛然回神,連忙後退拜倒。
燕北同樣對衆人作揖回禮,這才笑道:“都起身吧,我聽說女士爲君侯之後,不知令尊名諱何人,又如何流落至匈奴人手中?”
其實事情的來龍去脈,燕北在前庭時稍稍一想便能明白。自栾提于夫羅應朝廷之邀前往冀州平叛,半路上族人内亂另立單于,便斷了這支南匈奴兵馬回鄉的路,此後流落于洛陽以北,亦兵亦匪,乃至與白波軍彙合,他們做的事情用腳後跟想也能想清楚。至于劉豹所說的救下此人,怕隻是劉豹爲顧全臉面的托詞,多半本身就是被他們擄掠而去的。
不過就算很容易想通關節,燕北還是要開口問清楚。因爲他看到這素衣美人的發髻,是已有婚配才有的發式。
“妾名蔡琰,字昭姬,陳留人……”蔡琰低頭行禮,顯得對兇名在外的燕北帶有畏懼,言語中更是凄苦。不過話還未說完便被甄姜拉着手打斷,随後拉着她坐在燕北對側,這才對燕北說道:“昭姬的父親是蔡伯喈,人們稱他做飛白先生。”
“蔡伯喈?”燕北覺得名字耳熟,似乎就在嘴邊卻說不上來,還是甄姜爲他解圍道:“夫君從太學帶回遼東的碑文,便大多爲飛白先生所書,可想到了?”
這麽一說,燕北當即便想到是誰,登時驚訝地望向蔡琰,看了兩眼才轉過頭來對甄姜小聲道:“就是被王子師那被主之徒在洛陽害……昭姬,在下燕北,令尊之難燕某亦胸中不快,還望節哀。”
他說的倒并非客套話,他的心有不快與蔡邕蒙難無關,隻是他對下令處死蔡邕的王允深感不恥。而且這份不快極爲廉價,也就是在嘴上罵王允幾句罷了,就算王允還活着,他也不會爲董卓或是蔡邕複仇,何況王允已死。
随着王允的死,他心中縱然有萬般不恥,也不會再說出口。
緣由與厚葬公孫瓒的大同小異,人死身滅,就連仇恨都會煙消雲散,何況鄙視。有能耐趁人活着的時候盡力去使,人死了才敢去責難的是什麽人?是小人得志!
這是燕北的德行!
“妾身謝将軍寬慰。”
雖說是謝,可這實際上又何嘗不是再一次當面揭疤呢,過往的巨大痛楚穿過腦海,誰會體會誰會在乎,沒有誰能感同身受。可她,不能不說。
所幸有甄姜這個勉強能夠感同身受的人在,她開口對燕北小聲道:“夫君,昭姬與河東衛氏衛仲道成婚,衛仲道卻早逝,因沒有子嗣而歸家,正逢蔡伯喈蒙難,爲匈奴人所擄,幾經周折才流落冀州。昭姬命苦,家中亦再無親人,何況其書賦音律無不通者可當大家。夫君仁厚,萬萬不能再将她當玩物般轉賞他人了。”
燕北跪坐當中,耳邊聽着甄姜喋喋不休的求情,眼裏看着蔡琰仿佛聽候判決般的哀恸神情,良久不言,仰首看向碧藍天空南飛的大雁,半晌才長長地歎出口氣,轉頭拉過甄姜的手撫在掌中道:“某不會将昭姬送與他人的。”
他的口中這麽說,胸口卻像是堵了一塊大石頭般通不出氣來,頭腦裏想的事情早就與蔡琰無關了。官宦之後尚且如此,尋常百姓遭逢兵亂又當如何?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想當初蔡伯喈何等風流人物?自董卓征辟之始,十餘日曆任三台,主政尚書給侍中,可謂位極人臣。其夫家衛氏,大将軍衛青之後,當年劉虞爲燕北取字,便是望他以衛仲卿爲榜,力克東夷北虜,興漢家大業。如今呢,莫說是衛仲道短命,他便是還活着,在南匈奴健馬強弓之下,若要擄其妻女,能擋?
河内司馬氏又如何,亦是傳承數百年之大族,到頭來還不是土崩瓦解,除了仍舊長安爲官的司馬防,其數子皆避禍遼東。
亂世人若浮萍,起伏興衰,皆在朝夕之間。
盡管秋日豔陽高照,燕北卻隻覺身後薄衫爲冷汗浸濕,涼風吹來令他狠狠地打出寒顫。
“望彼思己,隻覺毛骨悚然。”燕北環顧着往返曲折的回廊與前将軍府邸高大雄渾的建築群,輕聲說出這句話,輕拍着甄姜的青蔥般的手,緩緩搖頭,起身才用隻有自己聽見的聲音歎息道:“避過一場災禍!”
這一年太順風順水,自幽州興兵怒起,則谷中除公孫;據邺城劍指東方,則渤海驅袁氏;二州在手,拔劍四顧皆是志得意滿,仿佛天下再無敵手。
若不是沮授自幽州馳馬千裏,他甚至願意放過袁紹一馬,任其再起于青州;若不是郭嘉回還,他恍然未覺麾下大将互不同屬已生間隙。
道是一子落錯滿盤皆輸,所幸懸崖勒馬,精進不遲。
如若不然,誰又知道一統幽冀的前将軍,能延續多久興盛?
“昭姬,就在府中安心住下,你不會再颠沛流離了。”
這是前将軍燕北的承諾,而前将軍燕北的承諾比皇帝的诏令更爲動聽。因爲就在今時今日,統治幽冀二州的前将軍燕仲卿,無疑是整個天下最有權勢的男人。
沒有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