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颌在昨日抽空卸去肩甲請随營醫匠看過,皮外傷無礙,隻是上過藥粉後反複磨砺,等這場仗打完,一兩個月怕是都難提起重物。
伴着前些日子的陰雨,創口附近捂到發白的肉将會在未來某日躺在邺城或是冀州的某一座城池明亮的大堂裏幹幹淨淨地剜掉。
他希望是在南皮城。
環刀蘸着水在原石上磨砺,沙沙地磨刀聲沉默而堅韌,張颌終于開口問道:“昨夜的火從觀津西面燒,那是我們的營寨啊,你看清楚了?”
張颌面前拜倒的軍卒滿面驚慌失措,點頭應道:“千真萬确啊校尉,那絕不是觀津城裏的火,西北風,若是觀津城着了,城東的田是一定都會燒毀的,亮的絕不會是觀津城上……”
“夠了。”
磨刀聲停,張颌沒有擡頭仍舊專注着盯着自己的刀刃,隻是微微擺頭,道:“你下去吧,讓士卒燒飯,半個時辰後集結。”
等士卒跑開了,向山野間方圓數裏散布的十餘個營地傳達命令,張颌才怔怔地擡起頭來,看着歸于平靜的林間微不可查地歎了口氣。
麹義和高覽是把淳于瓊顔良文醜都當作軟柿子捏在手裏随意把玩。他們圍而不攻,就是想避免堂堂之陣中士卒傷亡,求拖住觀津、武邑之間的萬餘敵軍,靜待南皮陷落,攻心招降這支人馬。
就像王門的倒戈那樣,張颌明白。
可把戲終究玩過了,那是一萬大軍,不是能随意把玩的東西啊。就是一萬頭豬,沖鋒起來誰敢擋?
“吸!”
張颌皺起眉頭,不自覺地将指腹按在鋒銳的環刀刃上,眨眼便流出幾滴血液,殷紅。
昨夜的西北面的大火燒了一整夜,從子時起直至放明,三個時辰那邊的天都是亮的。沒人救火,一直到今日正午才有青煙冒起來,看得人心裏發涼。
那個方向,燕将軍屯着三萬大軍!
就是三萬頭豬用鼻子去拱,一個時辰再大的火也拱滅了!
隻有死人才沒法去滅火,目下大約就像升起的青煙,灰飛煙滅。那不可一世的麴将軍,恐怕也成了外焦裏嫩的熟将軍。
水火最無情,去歲姜校尉在易水河畔不分敵我地淹死三萬多人,恐怕今年觀津一場滔天大火又會吞噬兩萬多人之性命。
這還打個屁啊!
張颌用鐵鞋在地上拖出一條橫線,環刀在橫線上紮出三個點來。左邊是觀津武邑,那現在有一萬以下的敵軍,可能五千可能八千夾裹着大勝之威的虎狼之師;右邊是弓高乃至南皮,散布着袁譚派出的各路追兵,可能五千可能八千布下天羅地網的以逸待勞之兵。
夾在中間的這個倒黴蛋兒,就是他張儁義,手裏攥着可憐巴巴的兩千多人,連戰馬都隻剩四百多匹的疲憊之兵,軍糧吃了這頓這頓下頓又要殺幾十匹坐騎。
“敵我相差有些懸殊,嗯,還是看看地利吧。”張颌不再去想頗爲荒唐的以一當十,環顧左右頭腦早已飛至天外想着記憶裏冀州近畿的地形圖。
北面有一條能同向莫縣老家的大路,敵人沒能力封鎖,但距離太遠,他就是下令把所有坐騎都慢慢屠宰了都趕不回去;西面一條路,直通武邑可以和那些帶着大勝之威的渤海名将一較高下;東面還不錯,三條路分别通向重兵把守的南皮、無舟可楫的漳水、渤海重鎮弓高。
好極了……方圓五十裏無險可守,弓高縣西真是他張儁義今生今世的福地!
無論向東向西,最後的結果不會比現在用環刀抹脖子更難看一點。
張颌的環刀映出一張年輕的臉,他是誰?他是信奉明哲保身的張儁義啊!他會怎麽選。
當然是走北邊,一路殺馬行向莫縣,就算食物不夠,最後難免不會遇到村落鄉裏,自己這一營兵,至少在退至邺城或是薊縣之前,自己這一營兵是能夠保全的。但是今後的事兒,可就不好說了。
麹義高覽新敗,無論是退到邺城的活将軍還是死在觀津的熟将軍,三萬大軍沒了,燕将軍麾下所能驅馳的便隻有趙雲那兩萬餘軍士,便是算上雜七雜八潘棱典韋等人的本部,也不過堪堪四萬。這點兵力要想在今年一統河北是難了,單單從邺城調到渤海就要半個多月,仗還沒打冬天就來了。
等到明年,休養生息的袁紹卷土重來,冀州少不得一番争奪。
“校尉,各隊軍士皆已整備,我們向哪裏進發?”
士卒颔首,張颌以沉默中擡手向北以回應……他決定了,不管兩邊有多少敵人,他做好了自己應該做的事,連克渤海數城,以這兩千兵力已經足夠了。
直至翻身上馬,張颌沉聲說道:“我們退出戰場,回莫縣。”
在尋常人等看來非同小可的退出戰場,此時自張颌口中卻是輕巧無比,幽冀二州四通八達的道路皆被他記在腦海,離開仍和地方,于他而言皆不在話下。
隻是當他策馬行至官道,盤算率領麾下僅餘兩千殘兵敗将離開弓高時,回眼望向西方,張颌的面上露出難言的情緒。
如果麹義高覽死了,死在觀津城外昨夜燃起的大火裏,在遙遠将來的某一刻,他是否會因今日沒有轉身而後悔?
如果麹義高覽活着,活在踉踉跄跄逃離追兵的路上,在遙遠将來的某一刻,他是否會因今日沒有轉身而後悔?
鬼使神差,張颌駕着坐騎踏上西面的官道,馬蹄緩緩朝着觀津城的方向踢踏。
“将軍,那是西面,觀津城。”
張颌回過頭,點頭之後緩緩擡起手臂,道:“傳令吧,我們不去莫縣了,去觀津,救救我們的兩位将軍……如果他們沒被昨夜的大火蒸熟。”
也正因這一轉頭,讓張颌失去避過淳于瓊的機會。
當他們踏上前路一刻之後,斥候來報,前方發現大股兵馬,打着淳于字樣的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