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五棵松體育館,第二十屆NHBA全國高中籃球聯賽,再有半個小時就要開打了,現場早就坐得滿滿堂堂,NBA标準的大燈照亮了球館的每一個角落,24台攝像機對準了場地中央,此時正在進行着賽前的開幕儀式。
和每一個層級的大賽一樣,全國總決賽一樣會有講話,會有交旗儀式,上屆冠軍華清附中的全體成員站在中圈附近,面前站着的是NHBA的創立者,中國籃球無可争議的巨星,甘國陽。
現場的燈光一下都熄滅了,隻有一束聚光燈打在了球場上。
甘國陽站在球場的正中央,燈打在他的身上,每年的NHBA總決賽,他都要在開幕式上講話,或長或短,這一習慣從未打斷過。
他穿着樸素而莊重的棕色西服,身材高大,挺拔,歲月已經奪走了他的力量、彈跳、速度和敏捷,在他臉上留下深深的痕迹,但并沒有讓他彎下腰背,他還是和當年一樣,永遠筆直的站立在球場上。
他左手舉過話筒,右手輕輕向下壓了壓,隻是一個簡單的小動作,現場就安靜了下來,他仰頭掃視了一下觀衆席,他并沒有在看誰,這是他的習慣。
他已年過六旬,兩鬓有些斑白,他的發型和幾十年前相比還是沒有什麽變化,稍微長了一點,來掩蓋一下那向後移動的發際線。
在球場上方的大屏幕上,特寫鏡頭給到了甘國陽的正面,他的眼睛不再那麽有神,微微的有些濁,眼皮子向下耷拉,可朝着觀衆席掃視的那一眼,依舊讓無數人屏息。
和那些拙于言辭的運動員不同,阿甘不僅是一個偉大的籃球手,也是一個偉大的演說家,他的口才來源于籃球場上那綿延不絕,随機應變的垃圾話,還有在離開籃壇後在法庭、商戰場上口若懸河。當然,更加重要的來源,是他傳奇豐富的人生經曆和無與倫比的現場氣勢。
在現場安靜下來以後,甘國陽一言不發,站在那裏,陷入了長長的沉默。
沉默不過十秒鍾的時間,但對于現場和電視機前的觀衆來說,每一秒都是雙倍的煎熬,所有人都在等待着他的聲音,爲NHBA二十周年進行的演講。
“現場的,各位朋友們。”
當極度安靜的等待慢慢開始化爲窸窸窣窣的焦躁時,他終于說話了,他的聲音像老酒一樣醇厚,觸動着每一個人的耳膜,那種等待的焦慮瞬間一掃而空,他的措辭仿佛真的在和自己的老朋友聊天說話。
“四十年前,我進入了NBA,很多人說,那是改變中國籃球的一年,有一個中國人在籃球的國度,建立了屬于自己的王國,但是,當一個王,是孤獨而寂寞的。”
甘國陽的語速緩慢而悠揚,如果旁人說自己曾經當過王,那一定會被人笑掉大牙,但甘國陽這麽說不會,他說這樣的話,再正常不過。
“二十年前,我回到了中國,創立了NHBA聯賽,又有人說,這是改變中國籃球的一年,因爲中國人有了自己的籃球校園籃球人才培養體系。我又成爲了一個王,不過是孩子王,這次,我很開心。”
甘國陽這麽一說,現場很多人都笑了,阿甘又把手往下輕輕壓了壓,笑聲停了下來,他接着說道:“但我覺得,很多人把一件事忽略了,說我改變了這個,改變了那個,卻忘記了,籃球改變了我。”
這時,甘國陽停了下來,他走到場邊,單手抓起了一個籃球,把他捧在胸前,說道:“100多年前,一個美國人發明了這個遊戲,一百多年後,很多人将這個遊戲玩成了人生,我就是其中之一。許多人爲它而癡狂,投入了自己的全部,事業,感情,寄托,一切的一切,就是這個小小的圓球。我想很多人思考過這個問題,一個籃球,有什麽值得這樣去投入?在二十年前,我創立NHBA前,這個問題一樣困擾過我。那時候,我手上有五枚NBA總冠軍戒指,一塊奧運金牌,八座MVP獎杯,四個最佳防守球員獎杯,我把它們放在我的面前,看着他們,我在想,這就是我所得到的嗎?”
甘國陽在過去的十幾年的總決賽開幕式中,還從未做過這樣深入的講演,五棵松體育館陷入了寂靜之中,所有人都在聆聽。
甘國陽接着說道:“有一天早晨,我在公園裏散步,看到一個很小的小孩拿着和他差不多大的籃球,在籃架子下面想把球扔進籃筐裏去。但他太小了,怎麽都扔不進去。我上去問他要不要幫忙,他說不用,說自己能行。後來我沒有幫忙,看着他一直扔,扔了很久,還是沒有成功,最後他離開了。一個月以後,我又在公園見到了他,他長高了一點點,力氣大了一點點,又扔了很久,終于把球扔進去了,他很高興,高興的笑了。但随後,他又重新開始投籃,再不進,再投。”
這時,甘國陽把球放到了地上:“那一刻,我就想明白了。人類漫無目的的來到了這個世界,要走上一段注定有盡頭的路,就像要打一場注定要結束的比賽。籃筐就在那裏,球在手上,你就要把它投出去,投進去,進了,你要繼續,不進,你也要繼續。直到裁判吹響哨聲前,比賽都不算結束,生活都不算完結。你選擇了籃球,籃球便也選擇了你,它可以成爲你的生活,也可以成爲你的生命,它可以是一場遊戲,也可以是一場戰鬥。它就在那裏,存在于我們的文化中,就像人類存在于這個世界。從籃球這裏,我得到了一切。”
“所以,第二年我就創立了NHBA,如今,二十年的時間過去了,它成爲了多少人的生活,又成爲了多少人的生命?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終場的哨聲何時會響起,但是,球就在這裏,請把它,投進去。”
說着,甘國陽又從地上重新撿起了籃球,緩步走向一側的籃筐,在距離籃筐約三米的位置,單手輕輕原地輕輕一勾,一個優雅的弧線,球空心入網。
三十年過去了,他的勾手還是那樣完美。
……………………
在五棵松體育館的燈光熄滅的一刹那,坐在闆凳席上的陸源,覺得自己置身于無邊的黑暗。
下午,他去了白葉給他的地址處,一家咖啡廳,在那裏見到了久違的沃爾特博士。
“你…你是…沃特森博士?”
“沃爾特,是沃爾特博士,你的腦子還是不太好使啊。”
沃爾特博士一見到陸源,陸源就給她送了個見面禮——一個新的姓氏。
白葉坐在旁邊給了陸源一個白眼,剛剛高靜打電話過來,詢問白葉是不是被綁架了,白葉就知道,陸源這家夥的智商又進入了波動期。
陸源見到從美國來的故人還是挺開心的,可惜沃爾特博士和威爾遜高中的人并沒有什麽聯系,也不知道他們的近況如何。
但和沃爾特博士聊了會兒天,博士詢問了他一些當下的情況後,說出的話卻讓陸源吓了一跳。
“陸源,這次比賽結束以後,我想和你的父母好好聊聊,建議你到美國去治療。”
“治療?治療什麽?”
“精神分裂。”
“精神分裂!?我不是精神病!我…我已經記起來了,我都記起來了,我是陸漸,我…我是我哥哥……”
沃爾特博士突然握住了陸源的手,說道:“對不起,在美國時是我太魯莽了,這次來中國,本來就是想重新見你。從你朋友描述的症狀,還有剛剛你的回答來看,你長期處在記憶認知的錯誤中,已經開始有精神分裂的前兆。所以……我必須見你的父母,今晚的比賽結束後。”
“可是…可是…我不是精神病……我不是……”
“我知道你不是,放松,陸源,放松……”
“放松…放松…放松……好黑啊,怎麽這麽黑,媽媽在哪兒…媽媽…這裏是哪兒,不要把我關在這裏,不要,燈呢?燈,我夠不到,夠不到燈,闆凳呢?闆凳,闆凳……闆凳……”
這時,黑暗中突然打出了一道光,陸源紊亂的思緒一下子消失了,他擡頭一望,看到在光中,站着一個很高大,很高大的人。
他好像,在什麽地方見到過這個人,在哪個很熟悉很熟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