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慶便将自己這次監察的任務說了一遍,又從懷中取出調兵銀牌,放在桌子,“這是相州的調兵銀牌,我準備調三百鄉兵。”
王貴拾起銀牌看了看,“這是樞密院的銀牌, 可以調動廂軍啊!你怎麽想到調鄉兵?”
“因爲是你的手下,我信得過,廂兵就難說了。”
“鄉兵出去可是沒有什麽地位的,你若不嫌棄,我可以調三百士兵給你。”
“那你呢?”
李延慶又笑道:“有沒有興趣跟我一起去?”
不等王貴說話,外面傳來腳步聲,湯圓兒帶着兩名丫鬟給他們送來了酒菜, 丫鬟把兩壺燙酒和六七個小菜放在桌上,湯圓兒對李延慶笑道:“今年的族祭我家阿貴第一次擔當主祭,李官人有沒有興趣一起看看?”
李延慶呵呵一笑,“我恐怕沒有時間,明天就要走了。”
“那就遺憾了,你們喝酒吧!”
湯圓兒淺淺一笑退下去了,王貴歎口氣道:“娶了娘子最大的‘好處’就是沒有了自由,她的耳朵總是無處不在,你也聽見了,我想去她卻不讓!”
“那就算了,你畢竟是主祭,不好離開的。”
“有什麽關系,明年我還是主祭嘛!”
這時, 湯圓兒在院子裏道:“阿貴,五哥來了。”
李延慶和王貴連忙起身迎出去,隻見嶽飛快步走了進來, 他皮膚黝黑, 穿一身粗布短衣,腿上紮着綁腿,頭戴洗得發白的平巾, 近一年未見,李延慶感覺嶽飛似乎變了一個人,原本還有點将領的氣質,現在就是一個樸實的青年農民了。
不過李延慶也理解,他聽王貴說過,嶽飛父親已經完全喪失勞動力,癱瘓在床,他一個人要養全家,還有個兄弟在州學讀書,半年前又娶了妻子,他的壓力很大。
李延慶和嶽飛自從戰場上分别,此番再見也格外親熱,李延慶拉着嶽飛進了房間坐下,王貴給他們倒了酒,李延慶舉杯笑道:“爲今天的聚會,我們先喝一杯!”
“來!幹杯。”
三人将酒一飲而盡,嶽飛笑問道:“延慶這次是回來過年嗎?”
李延慶搖搖頭,“是公幹路過家鄉。”
他便将自己來河北西路監察之事簡單說了一遍,嶽飛點點頭,“這兩年的稅賦實在太重了,今年交了田賦和免役錢,收獲了糧食就隻剩一半了,隻夠自己吃,若不是我在官府還有兼職,家裏就得借債了。”
“你不用交免役錢吧?”李延慶不解地問道。
嶽飛歎口氣,“可我父親和兄弟要交,我父親都癱瘓了,還是得交錢,一點通融餘地都沒有。”
李延慶道:“讓殘疾人交免疫錢沒道理,我去給周春說,必須讓他免了你父親的免疫錢。”
“這個就算了,不是知縣的問題,免了我父親的錢,這個缺口怎麽補?再說又不止我父親一人,其他有殘疾的人都一樣,周知縣也很難辦,與其節流不如開源。”
說到開源,王貴倒想起一事,連忙道:“老嶽,我聽祖父說,鹿山書院想請你去做武學教頭,你答應了嗎?”
嶽飛笑道:“我當然答應了,然後我給舅父說,讓我兄弟小翻進鹿山書院讀書,這樣他就可以每天回家照顧父親,我就能住在書院兼任兩份職務,農忙時再回家,這樣家境就會寬裕一點。”
王貴眼睛一亮,“讓小翻回鹿山書院讀書是個好辦法,我還擔心你沒有時間呢!我回頭送他一頭毛驢,他就可以每天回家了。”
“這怎麽好意思呢!心意領了,毛驢我另外想辦法。”
“一頭毛驢算什麽,我家就是開牲畜行的,又不花什麽本錢,就是母驢生了小驢而已,這件事别再和我争,要不我就惱了。”
“那好吧!就再沾沾你的光。”
這時,李延慶笑着對嶽飛道:“我打算出三百兩銀子聘請一個臨時保镖,不知五哥有沒有興趣?”
嶽飛笑道:“以你的武藝,應該不需要我保護吧!”
李延慶搖搖頭,“不是我,是我的手下的官員,他們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我擔心他們的安全,這次北上我們經費充足,請别的保镖我心中沒底,請五哥我信得過。”
嶽飛有點怦然心動了,他父親久病在床,需要長期服藥,家中着實拮據,他兄弟嶽翻來鹿山書院讀書還需要一筆錢,他正爲此一籌莫展,現在二十天居然能掙三百兩銀子,這筆銀子不僅可以解燃眉之急,還能給父親治病,正好新年期間沒什麽事,與其在家中閑坐,還不如北上掙這筆錢。
嶽飛想了想道:“我回去商量一下,回頭答複你!”
李延慶大喜,連忙道:“明天清晨我們要路過鹿山鎮,如果五哥願意來,就在鹿山書院彙合,我會再去祭奠一下師父。”
“好吧!我回去和家人商量一下。”
三人又喝了一杯酒,嶽飛家裏還有事情,便先起身告辭了,李延慶見時間已不早,便對王貴笑道:“那我也走了,我們住在湯南驿站,離這裏有六七十裏,趕回去天就該黑了,以後有機會再見。”
“我送送你吧!”
王貴披了件外套,把李延慶送出了大門,他一路跟着李延慶緩緩向村口走去,王貴沉吟良久,終于下定決心道:“我還是想跟你去,畢竟你要去安陽帶鄉兵,那就是我的事情了。”
“可是你家裏”
“阿圓隻是說說而已,我真的堅持要去,她也不會阻攔,至于祖父那邊,他當然是希望我以事業爲主,我應該能抽身。”
李延慶當然希望王貴也跟自己北上,這樣他就有了左膀右臂,不過他也不想勉強王貴,便笑道:“這樣吧!你回去再想想,如果你決定了,那就和老嶽一樣在鹿山書院彙合。”
“那就一言爲定,明天清晨我會在鹿山書院等你,我也要祭一祭師父。”
李延慶翻身上馬,“那我們明天見!”
王貴揮了揮手,他也希望能出去做一番事業,實在有點厭煩在相州當團練了。
次日一早,李延慶率領衆人乘坐三輛牛車來到鹿山鎮,王貴和嶽飛已經騎馬在路口等候多時,李延慶心中大喜,他把嶽飛和王貴介紹給衆人,衆人聽說兩人都是武進士,弓馬娴熟,武藝高強,都紛紛表示歡迎。
三人随即又去書院祭奠了師父姚鼎,衆人便加快速度向安陽縣而去。
宋朝地方官的最大特點就是由朝官兼任,如兵部郎中知某某州事,主官銜是朝官,地方官隻是臨時兼任,真正的地方官如節度使和刺史卻是虛職,長駐京城。
不光州官如此,路官也是一樣,宋朝路看似和今天省有點相似,實際上卻大不相同,宋朝的路沒有高官這樣的主官,隻有負責交通運輸、物質流通的轉運使和負責刑律的提點刑獄官,他們隻是隸屬于朝廷的職事官,而并非地方官。
轉運使主管一路的物資運輸和調配,它實際上一路中最有實權的官員。
宋朝州縣沒有什麽地方稅務局之類的地方财權,每年征收的稅賦全部上繳朝廷,然後再由朝廷根據一州一縣的運轉所需,撥付諸如人員工資、辦公經費、教育支出等等最基本的行政費,其餘費用一律沒有,所以宋朝是有名富廟窮和尚,每個縣的縣衙都破爛不堪,實在沒有錢修繕。
可就算最基本的行政費也不夠開支,朝廷體恤下情,準許各州縣的公房和公田出租,用租金來彌補公廨錢也就是辦公經費的不足。
而轉運使就負責撥付各州縣的基本财政經費,它實際上掌握了地方的财政大權。
當然,知州知縣們也有各自的生财之道,否則他們怎麽請得起幕僚,娶得起小妾,隻是他們的灰色收入絕不能用到明處,諸如修橋、修路、修城牆、修官衙之類,否則就沒法向朝廷交代這些錢财的來處。
監察禦史們也就是盯住這些目标,比如湯陰縣的縣衙翻新過了,監察禦史就會立刻追問周春,翻修縣衙的錢财是從哪裏來?如果周春說不出個所以然,那就要面臨彈劾了。
所以看起來州縣都很公正清廉,制度嚴密,無任何油水可撈,但實際上這種制度的背後卻又隐藏着巨大腐敗黑暗,修橋、修路、辦學大都是由鄉紳集資、官府負責修建,還有州學、縣學的名額分配等等,這些錢一旦落入州縣官員的口袋,朝廷也無據可查。
河北轉運使因爲兼管河北東西兩路的錢物調撥,所以稱爲轉運都使,由簽書樞密院事、校檢刑部尚書梁方平出任,梁方平年約六十歲,也是朝廷的從二品高官,他曾是蔡京的心腹,被蔡京一手提拔并推薦爲河北兩路都轉運使,掌握河北兩路的财政大權。
但在去年蔡京罷相後,王黼和李彥異軍突起,隐隐有取代蔡京和梁師成之勢,梁方平便轉換了門庭,轉而向王黼遞交了投名狀。
梁方平的投名狀便是彈劾了河北兩路包括真定府、河間府、大名府、冀州和相州這五個州府的主官。
這五個州府極爲重要,控制了這五個州府,也就控制了河北兩路,這些官員幾乎都是蔡京的門生,随着他們被彈劾或者調走,而由王黼推薦的官員入主五個州府,意味着蔡京在河北的勢力幾乎全軍覆滅,這讓蔡京怎麽能不深恨梁方平?
這次軍監所履行職責前來督查河北兩路的備戰物質,背景就是真定府的一座軍倉失火,發現倉庫竟然是空倉,帳上的八千石軍糧不翼而飛,而這座倉庫就是梁方平的轉運司管轄。
當然,一座倉庫出問題還可以向下面推卸責任,可如果多座倉庫出了問題,梁方平就難辭其責了。
這天上午,梁方平得到确切消息,侍禦史李延慶率領禦史台監察使司一行抵達了河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