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山師兄……”
尚雲輕聲呢喃，趕緊走了過去。
隻見他胸上橫亘着兩條狹長傷痕，倒在一旁，手中還捏着一段殘骨。
再看他附近，有兩個人死在他的身邊，是馬廣的人，其中一人面骨塌陷，另外一個後腦破開，腦漿流了一地。
想來便是朱山所爲。
尚雲哀歎一聲，心道，朱山師兄性子雖然剛烈，卻是一個正直好人，臨死拉兩人陪葬，也是一條響當當的漢子。
正是心中缱绻之時，忽然聽見人群之中發出一聲輕哼，一隻手臂從死人堆中伸了出來。
尚雲心中一動，趕緊走了過去，将他的手緊緊攥住。
“陸鶴師兄！”尚雲喉頭一陣哽咽，脫口而出他的名字。
這人面上全是鮮血，眼窩深深塌陷進去，更顯得人精瘦無比，倒真真像朱山所說的那般，是一個幹猴子了。
陸鶴見是尚雲，面上笑了起來，輕喘一聲，面色慘淡無比。
他緊緊握住尚雲的手，笑道，“我終于，終于把你盼來了……”
尚雲點點頭，再看他說話語氣，分明不對，趕緊将他從死人堆中扒出來。
陸鶴眉頭緊皺，想是疼痛非常。
再去看時，隻見他後背之中插了一柄匕首，隻見刀柄，不見其身。
尚雲用手握了一下，趕緊高聲喊了起來，“快來人，來人啊，救救他！”
立刻有一個人跑了過來，手上纏了一條布帶，想是精通醫術之人。
那人看了陸鶴一眼，眉頭皺起，不敢再說話。
尚雲看他表情，心中突然一痛，“師兄，求求你，救救他。”
那人搖搖頭，扼腕歎息道，“隻怕是神仙難救，回天乏術了。”
陸鶴用手止住他，慘淡笑道，“沒用了。我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
他擡起頭來，看了看身側的朱山，搖頭苦笑道，“若我死後，便将我與這頭肥豬葬在一處罷，我們彼此都沒有親人，孑然一身，吵了這幾十年，我怕他到泉下，沒有我的陪伴會很寂寞。”
尚雲眼中含淚，隻覺得痛心無比，将他的手握得更緊了。
陸鶴咳嗽一聲，一絲血線順着嘴角流下來。
雙眼怔怔地看着天空，一陣出神，或許已是到了彌留之際。
“咳咳……”
他突然又想起什麽，從懷中将一副竹簡掏出來，遞給尚雲。
“師弟，我這萬天星辰圖，得給你，不然我下到底下，後繼無人，浪費了我這圖，也讓後世有了許多缺憾。”
尚雲點點頭，喉頭一陣哽咽，将竹簡捧起來，隻覺得這張圖有千斤重要一般，隻壓得胸口喘不過氣來。
“師兄放心，我一定會找個合适的人，把它傳下去，希望能夠造福後人。”
陸鶴得了他一番話，心願一了，便了無牽挂，心神發松以後，整個人就陷入一個奇妙的黑暗狀态之中。
他的臉上泛出一絲欣慰笑容來，緩緩閉上眼睛。
手一垂，就沒了氣息。
尚雲雙眼一陣黯淡，擡頭看了看天上，心道，若是此時那噬靈龍魚來救，該有多好。
哪怕就是此時，他回想起來，仍然覺得如墜夢中一般，絲毫不明白爲什麽噬靈龍魚要來救他。
……
大概過去三四個時辰，着雲灘上尚雲吩咐的幾件事情也辦得差不多了。
而且有衛海給他做後備，省了許多事情。
衆人還在擔心喝了馬廣的傀儡蟲，日後不知道該如何才能解脫之時，衛海早就将解藥一一送上。
還未等尚雲開口，她又早已将人數統計完畢。
“昨夜一役，連同馬廣那邊的，加起來死了有七十八人，還活着的有八十九人，其中有三十二人是馬廣他們從丹青門中帶回來的門人家屬，并不算在此次禦靈探海的人數之中。”
衛海停頓一下，又道，“進來時一共是一百九十三人，也就是說，在丹青海中，因爲兩生石失去效用，被丹青襲擊而亡的，就有五十八人。”
“五十七人。”尚雲面上一陣悲哀，“還有一個高義師兄，死在内海之中，鬥寵大會之時……”
衛海側過頭來，帶着三分疑惑七分憐惜看了看他，并未說話，她并不知道尚雲在内海之中發生了什麽，想來此番經曆，對他來說改變甚多。
甚至有些時候，她總覺得，面前這個人跟最初她所認識的人有些像，又有些不太像。
多了一些殺伐之氣，行事更加果斷了。
“你們算我了嗎？”
突然身後響起一個沙啞的聲音，宛如風割破喉嚨一般，讓人聽了不由得馬骨悚然。
尚雲回過頭來，見是丘飛。
他身材高大，皮膚裸露，身上遍布傷痕，一雙眼珠鼓出，沒有眼皮，甚是恐怖。
衛海隻覺得全身一顫，心底一陣發毛。
尚雲笑道，“丘飛前輩，快請坐。”
他說完話，便向一旁挪開一些，讓丘飛坐到席間。
大帳之中，燭火微明，将三人的影子拉得斜長。
尚雲向衛海介紹道，“這位前輩，名叫丘飛，是我在内海之中認識的，他在丹青海中已經生活了四十年了，一身本領高強，我差點沒死在他的手上。”
丘飛嘿嘿一笑，面上竟然有幾分羞澀，“這話應該反過來說才對，我差點沒死在尚雲小兄弟的手上。”
兩人此時回想當日情景，仍然覺得有幾分後怕。
衛海瞟了他一眼，将心神收斂回來，不敢再看，隻微垂着眼簾，淡淡道，“若是算上丘飛，咳，前輩的話，那麽在丹青海中死的人數就是五十九人了，加上着雲灘中死的七十八人，一共是一百三十七人。”
尚雲聽到此處，不由得一陣目光黯淡，來時一百九十三人，現在隻剩下五十六人。
丹青門中來了大半，又死了大半，隻怕以後丹青門想要回複往日榮耀，不知道要花上多少年，多少代人了。
……
衆人收拾妥當，傷員也得到救治，剩下的屍體，都埋在着雲灘上。
每個人都立起一塊石碑。
一眼望去，密密麻麻一片，說不清的凄涼哀傷。
尚雲帶着衆人，對着這些死去同門，跪拜磕頭。
完畢，尚雲雙手合十，默默哀悼，“願各位同門，一路走好。各位之情，我們定當銘記于心。”
祝願完畢，他又伏地再拜。
身後諸人也跟着他一同叩拜，場中一時之間寂靜非常。
隻有少許的啜泣聲。
尚雲站起來，回過身，目光灼灼地看着衆人，手中拳頭緊握。
“各位，是時候回家了！”
……
回家二字，對于存活下來的人來說，有着非凡的意義。
此刻聽到，無不淚流滿面。
衆人回身望去之時，隻見丹青海中，雲光浮動，天邊丹青落下，飛起，飄散，彙聚。
美麗得太不真實。
人生也如同這丹青海一般，變幻莫測，起伏不定，聚散離合。
這幾日真是經曆了太多，許多都變成過去，許多變成回憶，許多人改變，許多事也變化，唯一留下來的，便是這回家的強烈情感。
……
一道光亮生出，一個人便消失在丹青海中。
緊跟着又是一個。
尚雲遠遠地站在後面，看着他們一個一個離開，心中感慨萬千。
這一幕似曾相識，幾日前，從丹青門過來，也是同樣的情景。
隻是來時衆人都是紅光滿面，意氣風發，無不懷着壯志豪情，要在這丹青海中尋覓一個高階禦靈。
去時，隻有回家之情，再無其他。
……
場中諸人漸漸減少，隻剩下最後寥寥數人。
尚雲、幽月、張怡、衛海。
還有身後的高大身影。
丘飛回身怔怔地看着這虛無缥缈的丹青海，心中一片迷茫。
他再回頭看了看面前這道光怪陸離的天門，手指不由得微微顫抖起來。
尚雲回頭看他一眼，心中一動，“前輩，該回家了！”
他突然肩膀劇烈抖動起來，丘飛擡頭苦笑一聲，伸了伸手，又将手縮了回來。
“家、家是什麽……我的家又在哪裏……”
尚雲聽來，不由得全身一怔。
是啊，他在現世中隻生存了三十多年，卻在丹青海中活了大半輩子，哪一邊，對于他來說，承載的記憶更多一些，哪一邊，又對他來說，是真正的歸宿？
丘飛向後退開一步，低垂着頭，淡淡道，“我回不去了。”
尚雲聽來，隻覺得一陣惋惜，剛才看他模樣，就幾乎猜到了這個結局，隻是此時聽來，仍然覺得如夢似幻一般，不那麽真實。
“前輩。”張怡緊張道，“前輩不想回丹青門去看看嗎，那邊的風光，還有許許多多跟你一樣的人，我還能帶你去吃好吃的東西，帶你去遊山玩水呢……”
張怡不敢看他，隻拿一雙眼睛偷偷瞄他一眼。
丘飛愣了一下，苦笑道，“不行了，那邊的東西，對于我來說，留戀的東西太少，更多的卻是未知的恐懼。我，我回不去了。”
他轉身看了看後面，又退開一步，“或許，這裏才是我真正的家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