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無數次夢到過,這漫天雪花飄落
每年總會有那麽一場雪,不早不晚,自春天到來,又随春而去。
春之雪。
第一次遇見她時,便是在這春雪之中。
那一年,他二十歲,弱冠之年。
他本是這山中樵夫,家境貧寒,隻能以砍柴爲生。
忽一日,恰值春季乍暖還寒之時,進山砍柴,不多時天上便飄起雪花來,這雪花紛紛揚揚,落到手裏,卻并不覺得冰冷。
倒隐隐覺得有淡淡香氣,樵夫心中喜悅,暗道,這春雪卻是怡人,雖然怪異,卻也并沒有多想。
正是這時,隻聽得林中一聲女子驚呼。
樵夫心知不妙,這山中獵戶甚多,怕不知是誰家女子貪玩,誤入了獵人陷阱。
于是循聲而來,隻見這春雪之中,坐着一位白衣女子,生得容貌豔麗,仿佛不食人間煙火一般。
樵夫問其發生何事,隻聽那女子道,“我來這山中采藥,卻不想遇上毒蛇,方才被咬了一口,恰在這腳腕處,此刻隻覺得腿麻,動彈不得。”
樵夫聽她如此說,心中駭然,若是被那毒蛇所咬,隻怕不時便要斃命。
“姑娘,可否給在下看一看?”樵夫拱手作禮,卻因這性命關天,也未等女子回到,便蹲坐下來,将女子腳踝擡起。
女子便覺有些意外,不覺間羞紅了臉,隻輕嗯一聲,算是應允。
樵夫捧起女子雙足,将其中一隻腳踝露出,隻見雪白肌膚之上,确實有着淺淺的兩點牙痕,雖未流血,隻看傷口已然發黑,想是這毒蛇确實有毒。
“姑娘可忍着點痛,在下将姑娘毒吸出來,如有冒犯之處,還請姑娘諒解。”
樵夫說完話,自将懷中取出一柄匕首,在她傷口處略割得深些,然後俯身下來,爲其吸毒。
女子悶哼一聲,想是疼痛難忍,隻把臉側過一旁,不敢看他。
樵夫爲其吸完毒血,又爲其将傷口包好,見她行動不便,便欲背她下山。
問女子家中何處,隻言在這山中深處。
樵夫将女子駝于背上,手中拎着她一雙鞋,便按照她的指引往山中深處走來。
到得一處茅屋,女子便言說,這便是我家了。
女子擡起頭來,看他一眼,拜謝他救命之恩。
樵夫心中喜悅,早已爲其傾心,又恐唐突佳人,于是拜别歸家。
此後多年,他仍記得那天女子與他惜别的樣子,彷如命中注定一般。
那一年春雪中,他每日黎明時分便上山砍柴,日落而歸,隻望着能再見到她。
每日女子一邊采藥,一邊與他說些閑話。
樵夫本是這山中粗人,不善言語,隻覺得女子說得甚好,傾心聽着,心中甚是歡喜,不曾覺得這日暮将至。
如此,便過了月餘。
春雪也斷斷續續下了月餘,便不再下了。
這一日,女子與他道,“我有要事去往外地,或要明年春日之時才能得回。”
樵夫心中怅然若失,一顆真心将吐未吐,隻言說來日再見,于是拜别女子。
翌日,果真如她所說,并無再來。
樵夫再去尋那山中茅屋之時,雖遍尋角落,亦覓之不得,心中黯然,但記得女子臨行前言語,便耐心候着,等着來年春季時分。
第二年,又逢春季乍暖還寒時候,樵夫山中伐柴之時,隻聞得一陣淡淡幽香,空中一片雪花飄落,落到手背之上便迅速化去,再擡頭去看時,隻見空中雪花飛揚,猶如花雨一般。
樵夫心中一動,暗道莫不是她回來了。
忽聽得一人叫他,回身望去之時,隻見那白衣女子端立雪中,猶如天上仙子一般。
樵夫本是豪爽之人,此時再見,如何舍得,便與女子告知心事,欲娶其爲妻。
女子也本早以芳心暗許,羞紅了臉,點頭答應下來。
論及婚嫁之事,女子言說自己父母早亡,隻孤身一人住在這山中,也不曾有過名字。
樵夫聽完,雖覺奇怪,也不曾多想,略一思量道,“不如我給你取個名字罷。”
女子點頭稱是。
樵夫思忖片刻,道,“我與你在這春雪之中相識,而你又是每年春雪之時與我相見,不如就叫你春雪吧。”
女子得了春雪之名,甚是歡喜,便同樵夫一同前往家中。
樵夫有一兄長,待之如父,此時娶妻便通報于他。
這兄長得知自家兄弟娶親,自是高興異常,于是同他一起前往家中。
樵夫将女子迎出拜見兄長。
兄長得見,臉色凝重,隻因見他空挽着手,卻并不見得一物,更不用說他這将過門的妻子。
兄長怕自家兄弟是得了癔症,于是便要帶他去看郎中。
樵夫心下詫異,再回頭看時,自己這美貌妻子正立在身畔,兄長又爲何視而不見?
兩人皆疑心對方得了癔症,于是找來鄰居坐實。
誰料鄰居也對這女子視而不見,宛若無物一般。
樵夫心下駭然,再去看女子之時,隻見她臉上挂着兩行清淚望着自己。
因未行過禮,并不曾睡在一處。
晚上兩人皆未能入眠。
樵夫在榻上輾轉難眠,忽聽得門扉聲響,于是起床來看,隻見女子立于雪中,欲往門外而去。
樵夫心中一緊,趕緊将她叫住。
女子回身望來,臉上挂淚說,“既然我隻是你的妄想,便讓我消失吧你還有你的大好前程”
此時月光皎潔,落到女子身上,映得如雪肌膚光華明亮,宛若天人一般。
樵夫奪門而出,奔至月下,挽起女子雙手,道,“我隻道遇得你,如遇天上仙人,他們看不見你,隻因爲是肉眼凡胎而已。”
女子擡頭看來,隻見這敦厚漢子,平日裏粗犷模樣,此刻卻已是淚流滿面,不免讓人憐惜。
樵夫顧不得臉上淚水,笑言道,“若我真是癔症,此病因我而起,你又怎能離得去,癔症發時,便是你回歸之日若是病,我也願一直病下去,隻要能同你一起”
女子見他言辭懇切,早已哭成淚人,便點頭應允留下。
是夜,兩人獨自在家中拜堂成親,結爲連理。
樵夫雖未得兄長祝福,但不敢不敬兄長,于是于第二日,攜妻登門拜訪。
兄長聽他說及昨夜拜堂成親之時,肝火大動,隻道是這二弟癔症發作,不可救藥。
樵夫拜謝過兄長,覺得爲人兄弟已經盡了禮數,也不去管他,隻想和妻子一同過日子。
樵夫便每日上山砍柴,女子在家養雞,兩人日子雖然平淡,但是卻甚是和睦。
隻有一點比較奇怪,就是每年春去之時,女子便要離開,到得第二年春來之時又才回來。
如此,樵夫也習慣了每年與她團聚一季的日子,斷斷續續,便過了有六七年。
這一年,春雪将盡之時,女子與樵夫拜别。
臨行前,隻覺得惆怅缱绻,女子臉上挂淚道,“我走後,夫君可得好生照料自己,敬重兄長,與鄰裏和睦”
樵夫見女子從未如此啰嗦,宛如生離死别一般,隻覺好笑,道,“你就不必擔心我了,你好生照料自己,隻等明年春雪之時歸來,再共聚天倫。”
女子點點頭,一步一回,走得遠了,又向他招招手。
男子也與她揮手作别。
隻見一陣春風吹來,迷了雙眼。
樵夫揉眼再去看時,再無了女子蹤迹
隻不知爲何,心中隐隐然覺得忐忑不安
這一年,妻子并未如期而至。
等了月餘,方才有這春雪降臨,又過月餘,仍不見佳人歸來。
樵夫心中怅然若失,隻一陣擔心害怕,冥冥之中,覺得再也見不到她了
他度日如年,每日在山中砍柴,徹夜未回,隻是默默看着熟悉的景象,盼望着,等待着
直到——
天空素淨透亮,一朵雪花從上面飄落下來,到得手中,殘留着一絲冰冷,便迅速化去。
轉眼之間又是一朵。
砍柴男子将手中雪花握緊,擡起頭來,隻見漫天雪花飄落。
“春之雪。”
似曾相識
春風吹起漫天雪花。
正是這時。
他聽到一連串銀鈴般的笑聲,心中突然一動。
于是循聲而來。
隻見遠方雪地之中,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正轉着圈,手中舉着一片冰葉兒哈哈大笑。
卻并不是她
“春雪!春雪!”馬騰突然從踏上坐起,隻見眼前哪裏有什麽春雪,隻有張賢一張須發斑白的臉。
“你醒了?”張賢笑起來,“來說說這春雪,是怎麽回事吧?”
馬騰見張賢詢問,便一五一十地将這前塵往事都說了一遍。
張賢聽完,點頭道,“怪不得。”
馬騰經過昨天夜裏一事,對張賢的一番仙術頗爲敬仰,此刻見他面色凝重,心想肯定是有什麽問題。
“是有什麽問題,還請仙人指教。”
“指教倒是談不上,”張賢看着他道,“我也不是什麽仙人,我們這一行,自稱爲丹青師。”
“丹青師?”
張賢點點頭道,“丹青,泛指這世間一切虛妄之物,隻因開山祖師能通過筆墨對其進行驅使,故将其稱爲丹青。”
馬騰聽他這麽一說,似懂非懂,道,“那這丹青與我有何幹系?”
張賢輕笑一聲,回頭看他道,“你以爲你這妻子是什麽?”
張賢這話的意思,就是說馬騰的妻子,其實也是丹青,并非人類。
“我妻子”馬騰先是一陣疑惑,繼而哈哈大笑起來,跪地對着張賢就拜。
這下倒弄得張賢自己摸不着頭腦了,這馬騰是怎麽了,得知自己妻子非人還如此高興,還要謝我。
張賢趕緊伸手來攙他起來,道,“你妻子并非人類,這樣說你可明白?”
馬騰立着身體哈哈大笑道,“馬騰一直以爲我這妻子”他欲言又止說,“以爲我這妻子,隻是我平日裏的幻想罷了。”
說完這話,他又擡起頭來看着張賢,眼中精光閃爍,宛如重生一般,道,“世人皆不信我,隻有仙人信我,得仙人證明我妻子非我妄想,馬騰實在是感激之至。”
就是此時張賢才明白過來,原來這大漢心裏認爲自家妻子并不存在,而自己說她是丹青,反倒給了他希望。
看他這副高興樣子,張賢一時之間竟是苦笑不得。
“你且先别高興。”張賢神色凝重地看着他說,“剛才張賢也說了,這丹青皆是虛妄之物,大小精怪都算在其中。而你可知道,人與丹青通婚會有何後果?”
馬騰見他神色凝重,心想肯定是很嚴重,于是收斂了笑容,正襟危坐道,“會有何後果?”
張賢歎了一口氣道,“丹青與人結合,雙方必互通精血,這丹青入得你體内,便會逐漸與你肉身結合,最後将你同化,變成非人非丹青之物。”
說到這裏,一邊端坐的蘇墨恍然大悟,淡淡地看過來,嘴中喃喃自語道,“怪不得昨日會引來這噬靈龍魚。”
張賢點點頭道,“這噬靈龍魚,專門吃那些破敗混亂變異的丹青,而這非人非丹青之物最是招它,這龍魚昨日來此,我原以爲是我用法不當,導緻被丹青反噬,此時想來,它應是爲你而來。”
馬騰聽他如此一說,心中了然,沉默片刻道,“馬騰昨日夜見了那龍魚神獸,既然仙人都無可奈何,馬騰這就去送于它吃了,免得連累仙人和這城中父老”
他說着話,就披衣而起,準備奪門而出。
張賢趕緊将他拉住,奈何他力氣頗大,一時竟拽不回來。
“你且站住!”張賢大聲喝道。
馬騰見他動怒,隻得回來賠禮,端正坐好。
張賢咳嗽一聲,先平複一下心中怒火,再回頭與他說道,“你這人怎麽如此性急,我話還沒說完,你便要去送死。”
見馬騰低頭不語,張賢繼續說道,“我方才說那噬靈龍魚是爲你而來,但是你可知道,它也非爲你一人而來?”
馬騰聽得一頭霧水,道,“除了我之外,還有何人?”
這一問,讓張賢頗爲尴尬,因爲他知道,昨夜得以逃生,隻因那龍魚去追那白色熒光之物,料想應該是馬騰夫人,這丹青與人結爲連理,必然互通精血,馬騰與丹青結合,變成非人非丹青,而他這妻子又怎能不與這精血結合,變成非人非丹青之物?
隻怕昨日那龍魚已經将他妻子吞了去,此刻若讓馬騰知曉,不知道他會如何想
想到此處,張賢心中一歎,暗道這丹青春雪,倒也是一有情有義之物,舍身救夫,至于一年之前離開,怕也是覺察到了這些變化,怕連累丈夫被這噬靈龍魚吞噬,所以才離開的吧。
張賢咳嗽兩聲,道,“我的意思是,這世間丹青,本就千奇百怪,指不定哪裏便有一些破敗混沌之物,龍魚恐怕也被它們所吸引。”
馬騰點頭,悶聲道,“那我又該如何,别人是别人的事情,我也沒這本事管他們,但這龍魚有朝一日還是要來吃我的,若是那時,連累了他人,可非馬騰本意。況且,我這妻子一去一年,渺無音訊,怕已不在人世了,倒不如我去送了這魚腹,一來免得禍害蒼生,二來可與我夫人在陰間團聚”
“你可知生命可貴,怎可如此輕生?”張賢發出一聲歎息,心急萬分。
他見馬騰模樣,歎其不惜生命,卻一時又沒有好的辦法,隻在房中來回踱步。
尚雲見師父模樣,再看看馬騰這般情景,雖不知這因妻赴死是一種怎樣的心境,但想到之前自己家人,也是感同身受。
他湊到馬騰身邊,小聲說道,“馬騰大叔,尚雲年紀雖小,不知這喪妻之痛,但是尚雲家人不日前遭人殘害,一家八口死于非命,卻也感同身受,但尚雲年紀雖小,也知這性命可貴,萬萬舍不得去死,馬騰大叔可否也像尚雲一般,好好活着?”
馬騰聽完他的話,又驚又歎,驚是因他年紀雖小,可是心智成熟,非常人所能比,歎是歎其身世可憐,竟然遭遇如此慘絕人寰之事。
“多謝提點。馬騰知道了。”馬騰說完看着尚雲道,“馬騰習得一身武藝,或可爲你報仇”
尚雲聽他說話,心中驚喜,但又想起日前師父說的話來,隻搖頭說“謝馬騰大叔了,不過尚雲這仇”
他用眼角餘光瞥向師父,見他師父心事重重,并未将他們談話放在心上,又不想直言告訴馬騰此事非他力所能及,傷了他的銳氣,隻好壓低聲音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既是這血海深仇,他日定當又尚雲親自來報。”
他這一席話說完,馬騰聽得熱血沸騰,忍不住叫一聲好,隻歎到,這孩子年紀雖小,卻頗有氣度抱負,再聯想起自家身世,不免羞愧難當。
“孩子,你年紀雖小,我卻比不得你,我馬家兄弟本爲伏波将軍馬援之後,此刻偏安一隅,不思進取,實在是愧不敢當”
尚雲見他想得明白,不由得開心起來。
“有辦法了!”正是這時,張賢一聲大喊,從萬般思緒中回過神來。
他回身看着馬騰道,“我可爲你煉制一種藥,你服下後,可将這體内丹青驅除出來。而且”他看着馬騰欲言又止道,“或許我可以幫你找到你家夫人”
“此言當真?”馬騰聽完,一雙眼睜得如銅鈴般大,心中驚喜,連連拜謝道,“多謝仙人!”
張賢向馬騰說道,“我這藥需得去這山中采集,順便去這山中尋你夫人,你就不必去了,免得又招來那龍魚。”
張賢怕又是在林中遭遇猛獸,于是并不曾讓尚雲跟着,隻帶着蘇墨兩人獨自向山中而來。
有蘇墨護衛,想是應當沒有任何危險。
張賢進得山中,隻見這春雪散去,萬木逢春,不少植物都冒出頭來,一片生機。
再擡頭去看,隻見林見星星點點,若隐若現着各色丹青。
張賢臉上帶笑,心道這萬千世界,無奇不有,這丹青與人世,實爲陰陽相生,互相融合,再想到馬騰妻子,不由得唏噓萬千,這丹青比人,可算是至純至善,并無那萬般雜念,一切隻循因果,應這天道自然
蘇墨一路跟着他,也不曾說話,隻專心找這傳說中的春雪。
張賢見她四目張望,隻覺得好笑,于是找了一塊大石坐下歇息,擡頭問她道,“你這是找春雪嗎?”
蘇墨點點頭,把眼簾垂下,淡淡道,“難道不是嗎?”
“那是我騙他的。”張賢笑着,用手捶了捶腿,歎息一聲道,“隻怕他妻子昨日已經葬在龍魚腹中了,我怕他得知這消息一時想不通會輕生,所以這才用話诓他。”
“那我們?”
“我既是騙他,又不是騙他。我來此,一來是找藥驅除他體内丹青,将這丹青還歸虛無之境,二是來找他妻子藏下的東西”
蘇墨疑惑看他,一頭霧水。
“昨日我見那熒光飛散,覺得蹊跷,她妻子若是爲了他免遭龍魚吃掉,爲何不去得遠些,非要在這山中,所以我想,她或許有不能離開的理由”
“那是什麽?”蘇墨淡淡地說。
“暫時還不知道,但是,可以斷定是比她和她夫君性命更重的東西,否則她不可能逗留此處。”說到這裏,張賢沉吟片刻道,“丹青一物,若爲人形,卻是難得,這春雪丹青,怕是某位道行高深的丹青師的禦靈呢,若她是禦靈,就能解釋得通了,禦主不離開,禦靈又怎會離開。隻怕她這禦主出了什麽事,所以困在這山中,不得離開。還有她既是春雪丹青,也許這禦主身上有冰雪至寶,若是能求得,我那徒兒也許便不用千裏迢迢去那南屏山了。”
蘇墨靜靜聽着,不曾說話。
張賢看她一眼,知道自己這禦靈性子,也不去問她,站起身來,向山中深處走去。
到得一處林深木茂之處,張賢便停了下來,将懷中丹青卷拿出,細細查看着,然後将手指咬破,在其中一處劃開。
隻見從竹簡之上飛出一道虛無白煙,在空中凝結成一個人臉模樣。
“尋這與雪有關的丹青,回來禀我。”
張賢話語剛落,隻見那白臉便憑空變幻,飛散成煙,向四面八方去了。
這尋靈術,乃是丹青師入門術法,隻是這丹青師越是見多識廣,指令越是精确,這尋靈術便越是好用。
張賢在丹青門中,資曆不淺,論及天下,少有人在其之上,所以若是用這尋靈術,一般還是能尋到的,哪怕遇到阻礙,張賢也能感知得到。
張賢趁這白煙尋那春雪的空閑,正好在林中找些藥材。
不知不覺中,走到昨日遇狼之處,但見得其間一片空地之中,初雪稍退,露出一片綠油油的植物來,長勢頗爲茂密,不是其他山中角落能比的。
而那些植物隻見,若隐若現,開着許多白色的花骨朵,隻怕不日便要綻放。
張賢臉上浮出一絲笑容,心想真是奇怪。
再想到昨日,暗道,難道是昨日的揠苗助長之術,到此時還未消散?
這麽一想,心中頗爲得意,自覺得功法又進一層。
蹲下身來細細查看,發現各色藥材齊備,于是便按照自己心中所想,将所需藥材一一摘入竹簍之中。
不多時,張賢這藥也采完了,那尋靈術也有了結果。
隻見幾縷白煙,從四面八方聚了過來,到得張賢面前,凝聚成一個人臉模樣。
“帶路吧?”張賢吩咐道。
卻見那白臉并未開口,隻在空中左右晃動了一下,以爲搖頭。
“沒有找到?”張賢眉頭緊皺,心想沒有理由啊,莫不是她那禦主已亡,又或是這春雪真正被龍魚吞噬殆盡,竟連一點丹青氣息也沒留下?
那冰雪至寶呢?
難道也隻是自己妄自揣測?
張賢搖搖頭,心想這噬靈龍魚既已吞噬了這雪女,待它消化完畢,隻怕今夜便要來尋馬騰,時間耽擱不得,得盡快爲他驅除身上丹青才行。
張賢用這藥驅除馬騰身上丹青,得在山中,因這丹青本是這山中之物,頗有靈性,所以驅除之時,也要讓它們歸于此山,另外張賢心中還有另外一個想法,是馬騰體内丹青,本就出自春雪之身,興許還能用來尋她所藏之物。
若是在山中,有怕家中隻留尚雲和張怡兩個小孩無人照看,于是也将他們一并帶了過來。
到得這林深木茂之處,張賢便将這作好的藥拿出來,遞給馬騰。
“我這藥是丹青師用來驅除強大丹青時所使用的,雖于人體無害,卻對這丹青殺傷極重,等會兒你喝下之後,這些丹青便會被這藥力驅趕出來。隻是這丹青畢竟與你同身共體,此刻将它與你剝離,便如刮肉剔骨一般,你可忍受得了?”
馬騰看了看這碗中藥水,通體漆黑,宛如墨汁一般,低眉道,“馬騰自小體格健壯,這點痛楚算不得什麽。”
說完話,他便将這藥碗端過來,一飲而盡。
這藥入得腹中,便如火燒一般,從胃中蔓延開來,馬騰隻覺得渾身一陣劇痛,确如刮肉剔骨一般。
尚雲在一旁看着,隻見馬騰抱住頭部,整個人蜷曲倒地。
不多時,見他須發全白,然後那白色又從他的皮膚上滲出來,變得如同雪人一般。
那白色一團物事,逐漸從他身上剝離出來,落到地上,又相互聚在一起,最後團成一個拳頭大的雪球模樣。
尚雲心道,這便是春之雪了
張賢見馬騰身上再無雪白丹青滲出,知其已經剝離完畢,于是用衣物将這地上雪球捧起,心道,這便是最後的線索了。
馬騰隻覺得四體酸軟,擡頭去看張賢,嘴唇張合道,“仙人,現在如何?”
“已經驅除完畢了,隻是這丹青本是從你身上剝離,你現在定然虛弱,需要休息”
馬騰點點頭,兀自靠在一株大樹之上喘息不停,隻覺得額頭冷汗直冒,真如大病一場似的。
張賢将他安置好,便從懷中掏出那丹青卷來,準備用這雪球爲餌,再施展那尋靈術。
正是這時,隻聽得一聲雷聲震動,衆人腳下皆是一晃。
“發生何事?”張賢大驚失色問道。
蘇墨懷抱着張怡,瞬息之間跳上其中一株大樹。
放眼望去,隻見這山峰之間,雲霧翻騰,其間若隐若現出一條巨大龍尾。
“不好!”蘇墨大聲道,“是噬靈龍魚!”
“怎麽會?”
張賢發出一聲驚歎,突然懷中一空,他暗呼一聲“糟糕。”
隻見原本包裹着那雪球的衣物瞬間塌了下去,那雪花從衣物縫隙中飄散出來,紛紛揚揚飛散出去。
衆人還未反應過來,那噬靈龍魚便以到衆人頭頂。
隻見林中高大樹幹之上,空中陰沉,一顆巨大魚頭垂落下來,宛如巨山一般。
這噬靈龍魚張着巨口,懸于衆人頭頂,這口中一片漆黑,宛如黑雲壓空一般,隐隐然有雷光閃動。
張賢擡頭看天,心想,莫不要命絕于此?
此刻連飛雲簡都未備好,隻怕是要葬身魚腹了。
蘇墨端立在這樹幹之上,冷冷地看着這龍魚,将手中寶劍握緊,準備殊死一搏。
過了片刻,誰知這龍魚隻将頭靠近樹端,卻并不吞噬衆人,隻略側着頭,把一雙如皓月般的雙眼看向衆人。
張賢本已覺得自己是必死,奈何殘喘到現在,頗覺得有些古怪。
正是這時,剛才那飛散而出的雪花,紛紛揚揚,竟逆流而上,飛入這天際之中。
那點點熒光,到龍魚眼前,飄飛了一段,竟然凝結成一個女人模樣。
馬騰見衆人驚懼不已,不知發生了何事,擡頭去看天上之時,不見龍魚,隻見這白衣女子停在空中凝視着自己。
地上馬騰認得她的模樣,隻覺得心中一動,情不自禁站起身來,口中大喊道,“春雪!春雪!”
尚雲看到馬騰這般情急,料想這便是他那朝思暮想的夫人了。
再擡頭看去,隻見那白衣女子飄在雲端,側立在龍魚眼旁,便如那皓月仙子一般,美麗不可方物
那女子見馬騰喚她,隻低頭看他一眼,嘴上浮出傾世笑容來,然後便化作點點熒光散去
馬騰心中一痛,隻不知發生了什麽,剛才春雪還在空中,怎會突然飄散?
于是他不由得情急大叫,四處尋覓道,“春雪!春雪!”
那龍魚并不懂凡人言語,隻搖搖頭,慢悠悠轉回天上,但見那點點熒光,随在它身後,宛如一條細長晶瑩的光尾。
它在雲中翻騰了幾下,便遊得遠了。
“春雪!春雪!”馬騰猶自呼喚她的名字,可這天空寂寥,再無人應他。
張賢看得一陣心酸,隻柔聲道,“她早已非活物了”
馬騰喊了一段時間,直至聲音沙啞不堪,頹然坐倒在地。
午時,日頭正盛,春雪消融。
張賢見風雪停歇,也該上路,于是與馬騰馬翼兩兄弟作别。
但聽馬翼撓頭說到,“我昔日不信這二弟所言,以爲他是得了癔症,卻不想竟是真的,隻可惜我肉眼凡胎,無緣得見這春雪姑娘”
馬騰看了看馬翼,心下黯然。
張賢聽馬翼說完,解釋道,“這世上丹青,千奇百怪,但也需有緣之人才能得見,馬騰小兄弟能夠看見春雪姑娘,想是注定的緣分。”
他從懷中拿出一卷竹簡,擦去其中一個圖案,隻見其上飛出一隻蝴蝶,撲扇着翅膀停到張賢肩上。
“馬騰小兄弟,你看我這肩膀,可曾見得停着什麽東西?”
馬騰擡頭去看時,隻見張賢肩上空無一物,便搖頭道,“馬騰未見得有甚東西。”
張賢聽完他的話,笑了起來,道,“那便好了,那便好了!”
馬騰聽得一頭霧水,不懂他是什麽意思。
張賢哈哈大笑道,“你那妻子,雖爲丹青,心地卻是純良,你能見她,卻是她安排的一樁緣分。至于後來,她是怕你被這龍魚吞噬,才犧牲自己舍命救你,望你日後記得妻子用心,多多珍重。”
馬騰點頭應道,“馬騰知道。”
張賢點點頭,便将飛雲簡祭起,準備踏上路途。
誰知馬騰突然發瘋般跳将上來,跪在飛雲簡之上,對張賢拜道,“馬騰想拜仙人爲師,日後好殺了這龍魚,爲妻子報仇!”
張賢一聽,哭笑不得,好言相勸到,“非是張賢不能收你,不過你也同我一同經曆過這磨難,應當知道這龍魚之威,普天之下,非靈主不能降服,我等隻怕是不夠它塞牙縫的,你又何苦拜我?”
馬騰聽完,先是一愣,繼而擡頭問到,“剛才仙人說這靈主可以降服龍魚,那這靈主是何人,騰自去追随于他,望請仙人指教,馬騰感激不盡!”
說完又再拜他。
張賢隻覺得一陣心塞,暗罵自己多嘴,不知道這馬騰究竟是執着還是傻呢,于是扶起馬騰道,“我這靈主,非比常人,有緣則得見,無緣則終生不可知,你就不必想這報仇之事了,還是好好過日子吧。”
說完話,也不理會他,操縱起這飛雲簡,将馬騰從上面抖落下來。
馬騰猝不及防,被摔了個狗吃屎,撲通一聲栽到地上。
尚雲忍俊不禁笑出聲來,自覺失禮,趕緊伸手去扶他。
“不必扶他,讓他痛了才明白。”張賢踏上那飛雲簡,向尚雲招招手,示意他上來。
尚雲跳到飛雲簡上,再回望身後,隻見這山川隐日,霞光柔美,回想起今日所見情景,心想,這景色雖好,卻物是人非,心中感慨萬千。
忽見那山巒之中隐隐然有白色飛出,再一看天空,隻見天上,紛紛揚揚,飄散起一陣雪花。
“師父快看!”
一朵雪花飄落,被一卷春風襲來,拍散到尚雲臉上,并不曾覺得冰冷,隻覺得有些許淡淡幽香
張賢聽尚雲喚他,于是也回頭來看,見那漫天雪花,宛如空中流光一般。
他忍不住伸出手來,承接着這雪花。
那雪花打在手上,便迅速化去,隻留一股淡淡清香
“我明白了!”張賢恍然大悟般擡起頭來。
再看來時路,見馬騰兄弟二人并未走遠,趕緊将其叫住
馬騰本自看見這雪,回想起往日情景,隻駐足神傷,忽聽得張賢叫他,于是回過身來。
但見張賢從飛雲簡上跳下來,向他這邊狂奔不止,料想應是有重要之事,于是趕緊迎了上去。
“仙人何故又折返回來?”
張賢到得馬騰跟前,氣喘籲籲,滿面欣喜之色,道,“馬騰小兄弟,你妻子留了一件很重要的東西給你!”
“重要東西?”馬騰聽得雲裏霧裏,不知他在說什麽。
張賢獨自哈哈大笑道,“我被誤導了,先前你所說,你與你妻子自春雪中相識,她又每年自春雪而來,又随春而去,所以我一直以爲她是這冰雪丹青,誰曾想到,”
張賢喘息不停,吞咽一口吐沫繼續說道,“誰曾想到,自春而來,又随春而去,除了春雪,還有其他”
馬騰聽完他的話,似懂非懂問到,“那是什麽?”
“春之花!”
從來就不是雪。
馬騰恍然大悟。
第一次見面之時,漫天白色花雨,細碎通透,伴随雪花飛揚
于是有淡淡清香。
張賢用尋靈術招出一段煙魂,将天空中的一朵細小白色花瓣交給他。
“找這花的主人!”
但見那人臉收了這花瓣,略一點頭,便化作一股白煙向林中飛去。
張賢趕緊喚馬騰道,“快随我來!”
白煙飛入林中,一路穿行,到得一處,便停了下來,重新凝聚成一張人臉。
張賢心想,就是此處了。
衆人放眼望去,隻見下面地勢地平,漫山遍野,開滿了白色鮮花。
隻不知其名,風一卷,便揚起漫天雪花
尚雲不由得歎到,好美的景象。
“你昨日受傷之時,鮮血濺到地上,因其帶有這白花丹青,故而地上鮮花盛開,我隻道是我昨日施展的丹青術,一時并未察覺,方才見漫天花雨,我才明白過來。”
張賢說着話,便下到這花海之中,細細搜索起來。
衆人不知其在找什麽,于是也跟了過去。
不一會兒,隻見張賢站立原地,怔怔地看着地上,口中呢喃道,“怎麽會?”
尚雲遠遠看他,知道應是出了大事。
衆人皆紛紛來看,待走得近了,臉上俱是一怔。
隻見在這花團錦簇之中,躺卧着一個小嬰兒,也不哭鬧,但見衆人看他,咧嘴笑起來,隻把一雙小腿蜷縮着,在空中不時踢動兩下,模樣甚是可愛
馬騰心中一動,忍不住彎下腰去将他抱起,但看這嬰兒,眉眼之間,像極了自己
“果然,血緣至親,是會有所感應。”張賢喃喃自語,“原來你妻子費勁心機,想要保護的東西,看得比世間一切都更爲珍貴的東西,是她與你的孩子”
馬騰聽到張賢的話,再想起昔日種種,忍不住掩面大哭起來
“我隻道她是被這龍魚吞噬,卻不想,這龍魚竟是爲了守護她而來。”張賢解釋到,“這花,名爲惜緣,又叫天妒花,是丹青中最爲奇特的一種,對噬靈龍魚來說,有滌清腸胃,修複傷口的靈效,故而龍魚會陪伴着花開。”
可是有一點張賢并沒有想通,便是這人與丹青結合生下的孩子,終究不是吉祥之物,而這龍魚卻不曾傷他,這又是爲何。
張賢思忖了片刻,便不去想他,隻暗自笑笑,心想,這道法自然,萬物皆有其理,龍魚作爲這至高法則的維護者,已默許了這孩子的存在,那他便是應該存在的。
正暗自出神之時,隻見馬騰抱着嬰孩到得他跟前,跪地拜道,“多謝恩公,爲馬騰尋得這血脈。”
張賢擺擺手到,“說不上,本就是丹青師該做的。”
馬騰又道,“既是恩公幫馬騰尋回這孩子,還請恩公賜他一個名字!”
張賢聽他說完,先是一愣,繼而撫掌大笑道,“好,好,樂意之至,樂意之至。”
他擡頭看着這漫山雪花,心中感慨萬千,這孩子本是丹青與人結合,世間僅有,實在是匪夷所思,略一思忖道,“這孩子身世非凡,将來定會名動天下,超凡入聖,不然我便送他一個‘超’字吧。”
“超?馬超,馬超,”馬騰喃喃自語,繼而哈哈大笑起來,看着懷中嬰孩道,“你以後就叫馬超了!”
尚雲看到此處,也是心中一動,忍不住欣喜笑起來,再看他懷中嬰兒,隻覺得他眉宇間,英氣猶存,或許正如師父所說,将來定有一番作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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