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陰雲籠罩,青冥之中延綿陡峭的山麓輪廓顯的壯麗。帶着春寒的夜風拂過林野,抽出嫩芽的樹枝在隐約而來的火光中輕輕晃動,淩晨青冥的山道傳來沙沙的腳步聲,以及緩行的馬蹄聲,約有千人的隊伍打着火把從這裏走了過去。
高大雄俊的戰馬上面,身材矮小下颔長髯的鳳雛擡頭望着陰雲中偶爾露出的一顆啓明星,随着前進的馬匹輕微搖晃。他已經許久沒有這般擡頭看淩晨的景色了,以前尚未出仕,與一衆好友聚在卧龍崗,談天下、談抱負,喝的大醉淋漓,清醒的時候,也是這般時辰,若是在夏季,更是漫天繁密的星鬥,鋪砌出長長的銀色河流。
“軍師,主公讓我們回荊州到底是何意?”提着一柄長刀的廖化騎馬從後面追上來,他倒是不嫌長途跋涉,隻是這次回去有些莫名其妙。
龐統撫須看了看旁邊的将領,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搖搖頭:“主公自有想法,我等還是不要随意猜測,如今大戰在即,都在搶奪時間,主公可能是擔憂荊州關将軍缺兵少将,所以才讓你我回去。”
“原來如此,那公孫止一介馬賊出身,走到今天的晉王,确實非常厲害。”
打發走了這名黃巾賊出身的将領,龐統靜靜的坐在馬背上,望着漸漸有了白痕的東方,去年許都那位晉王給關羽、張飛二人封侯,唯獨隻字未提主公名諱,他心裏便是知道對方赤裸裸的陽謀,就算看了出來,仍舊給主公劉備心裏添堵,就好像對方把好東西堂堂正正的分給所有人,獨獨不分給其中一個,這心裏多少都會被惡心到,甚至心裏會有不平。
但這樣也很好,至少斷了主公可能會投降的念頭。
他想着。
長列的隊伍繼續前行,天空已有鳥兒飛過去,落在他們頭頂的山林之中,交織遮掩的灌木、樹枝下一道道身影探出了視線,看着火光蔓延到了這邊,有人吹出一聲鳥鳴,片刻之後,又有幾聲鳥雀的啼鳴有節奏的響起來。
沿着這邊過去的不遠處,就在下方隊伍走到一半的時候,灌木草叢晃動,幾道着鐵甲的身影走了出來,遠遠的望着那邊,張任沒有戴鐵盔,披頭散發下,眸子裏已呈出了兇戾。
“劉備自稱皇室宗親,有了荊州還不夠,跑來打西川主意,這裏多少年沒有戰事了,這大耳賊非要把戰火燒過來,也好,你要打雒城,我就斬你一臂。”低沉的聲音裏,他擡起手,然後落下:“讓弟兄們準備,把眼前這支隊伍吃了——”
身後數十人,乃至四周漸漸露出的更多身影都是随他遠征大秦的舊部,人數隻有三千,但都是那修羅場裏殺出來的惡鬼,随着張任提槍轉去下方,他們提着刀槍看了一眼外面火光裏的隊伍,便是跟着走了下去。
青冥幽靜之處,許許多多暗伏的身影緩慢而無聲的靠近…….
…..
道路青冥朦胧,行進的隊伍緘默少有人說話,天色尚暗,斥候也未離開搜索四周,隻是警惕的觀望周圍動靜,偶爾把刀拍打較高的草叢,驚出幾隻小獸或飛鳥。陡然間,黑色中冷芒閃過眸子,然後——放大。
噗的一下,那斥候捂着脖子“啊——”凄厲慘叫,跌跌撞撞後退,大股大股的鮮血灑滿胸襟,道路中間正行進的士卒看到斥候倒下,反應也快,迅速拔出兵器。“有埋伏”的聲音呐喊出來的同時,龐統心裏咯噔跳了下,勒馬回頭,便是厮殺呐喊的聲音從兩側林野、山麓間轟然炸開。
無數黑影飛過青冥的天色,照着火把的方向密集的射了過來。
奔走的士卒倒下,廖化縱馬跨過屍體,一把将近旁的部曲手中火把奪過來扔去遠處,大叫:“把火把滅了——”
厮殺的刀兵碰撞、呐喊聲裏,他回過頭,正巧與回看的龐統對視,随後廖化歇斯底裏的大叫:“軍師小心!”瞳孔都在這一刻縮緊到極緻,拍馬朝那邊飛沖過去。
數道黑影沖下了山坡,照着那邊騎馬的龐統直撲而上,後者雖是文士,但多少會一點武藝,拔出腰間佩劍與沖來的伏兵呯呯呯拼了幾下,廖化便是已經沖了過來,扯過兜轉的馬頭,朝來時的方向狂奔。
整條山道上,混亂已經蔓延開來,兩邊的伏兵殺入人群,廖化帶着幾名親衛沖在前面,回頭對龐統大喊:“軍師,前面肯定還有伏兵,劉璋的人早有埋伏,我們回主公那裏。”
“你……别對我說話,會暴露我——”龐統揮出一劍與側旁刺來的一柄長矛碰撞,差點從颠簸的馬背上栽下來,虎口都在發痛,劍柄有些拿捏不住的微微發抖。
“軍師,你說什麽?”厮殺聲太大,廖化有些沒聽清的回頭。
然而回答他的是急促的馬蹄聲,此時天空稍亮了一點,來時的道路前方,掉在地上的火光映出一道騎馬的身影沖了過來,廖化前面的親衛拍馬迎上,接觸的一瞬,屍體拖出血光從馬背倒飛,披散的發髻露出一張充滿殺氣的臉孔。
“劉備的人——殺!”
——百鳥朝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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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子承父業的劉璋,已經數月都未休息好了,頭發都在這些時日裏平添了不少,天亮之時,便早早的起床去往府衙處理公務,他沒有開疆擴土的能力,但治理一州還是夠的,繼承益州之後,不斷的穩定民心,支持西征大業,同時也不斷安撫南蠻,能讓蜀道更加太平一些,盡量讓生活在這裏的百姓過的更加踏實一些。
畢竟亂世,活着不易。
然而,去年劉備得了張松手中地圖進入蜀地,給他帶來極大的壓力,蜀中兵馬幾乎很少打仗,甚至沒有打過大仗,難以與對方厮殺,随着劉備西進的各路兵馬一支支的彙聚而來,大量的百姓爲躲避戰亂四散逃離,更多的還是朝成都湧來。
雖然城中糧倉殷實,足夠喂養逃難至此的難民,但要養數萬甚至更多,半年還好,時間一旦拉長,劉璋根本難以支撐,有段時間,他甚至遣人送信去漢中,哪怕與漢中太守張魯有仇隙,也希望對方能伸出援手,幫忙抵達一二。
盡管,他這一動作,在黃權、鄧賢、泠苞、李恢眼中根本就無用功,但劉璋依舊堅持在座,直到綿竹關李嚴倒戈投降後,他被氣的病倒在榻。
“我父将益州交于我手中,未能保全,亦屬璋無能,既然如此,倒不如開城投降,至少能讓蜀中百姓過安穩日子。”
劉璋不顧衆人反對,大抵也是知道自己難以抵擋,便是派出使者前去雒城。
“璋盡過力了,也做了當做之事。”
投降的信函去往雒城東面,此時攻城的軍隊已撤下來,劉備正帶着新降的李嚴與衆将慶賀,看到面帶喜色的義子劉封大步進來,從對方手中接過書信看了一眼,向來不動喜怒的臉上,難得露出微笑,他将這份情報遞給旁邊的軍師諸葛亮、法正等人。
“這封降書來的及時,備原本也有意這春耕時節,暫時休兵體恤百姓,倒是讓季玉搶在了前面。”
諸葛亮搖着羽扇在桌面敲了敲,臉上也多有笑容:“如此倒也好,主公入主這西川之地,當是蜀地百姓之福,到時東聯荊州,南接南蠻、交趾,北上再拿下漢中,霸業可期。”
“備當初颠沛流離,無家可歸,若非有軍師不辭勞苦,難有我今日之局面!”劉備讓人給帳中所有人上了酒水,然後朝衆人端起來,“待翼德那支兵馬過來,我與諸位一起入成都!”
“願與主公同往——”
振奮之聲震響帳篷,劉備按手讓他們都坐下,目光掃過周圍,陡然歎了一口氣:“可惜士元已去往荊州途中,沒能聽到這般消息……也不知走到哪裏了,幹脆着人将他們追回,可好?”
另一邊的法正非益州人,但在蜀地爲官許久,對于道路自然清楚,“若按腳程,此刻該是過了落鳳坡一段時間,現在要追回恐怕已經來不及了。”
對面輕搖的羽扇停了下來,諸葛亮擡起頭,眼皮直跳:“孝直……剛剛說的什麽?”
就這時候,外面響起快馬聲音,劉備連忙放下銅爵,率衆奔出大帳,就見那騎馬的斥候将一人從懷中上放了下來,站立不穩直接倒在了地上,甲胄上下染血,鐵盔也不知掉到哪裏,手臂上的披膊破了一個大洞,能見血肉。
“是廖将軍!”陳到第一眼便認了出來。
“快找人給元儉醫治傷勢。”劉備一邊大聲吩咐,一邊跑過去,不顧對方身上血污将人抱在懷裏,“元儉,你這是遇到甚事?爲何不見士元回來?”
虛弱的身體還殘留一些神志,廖化睜開眼睛,艱難的嚅動幹裂開的雙唇,聲音微弱:“末…..将…..無能…..中了張任埋伏…….軍師折在他手中……了……”
有士卒擡着擔架過來,劉備将他放了上去,“沒事,廖将軍好好休養……不要太過愧疚。”他揮了揮手,讓士兵擡着廖化離開,這才起身朝大帳過去,隻是之前的喜悅已蕩然無存,坐在案後,面無表情的望着帳外的春日。
“卧龍、鳳雛得一可安天下,如今天下未平,備就斷去一臂……”他感到鼻子酸楚,看到衆人走進大帳,眼淚跟着落了下來,一掌拍在案桌,聲音哽咽:“.…..蒼天妒我士元啊——”便是大聲哭喊。
外面淅淅瀝瀝的春雨落下,嫩綠的芽苞在雨中綻開,不久之後,滿山将士綠盈一片了。每一個時代,每一個時間裏,總有一些壯志未酬的生命離開。如果說龐統的死去,隻讓劉備感到痛悔的話,那雲集中原的二十多萬軍隊開始南下,将是南面許多人的噩夢。
皇城之上,有人揮出了刀鋒:“此役,隻爲天下太平——”
建安十六年,三月,三路兵馬共計二十八萬,揮軍南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