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月在黑色的天幕裏就像一隻瞳仁,在黑暗中俯瞰着大地,陰雲飄過來,随後閉上了眼睛。
沉寂夜晚中的城池在悄然之中有了動靜,一隊隊手持火把的騎兵出了某一個大寨,朝城北軍營趕過去,搖曳的火光中,身後傳來車轅碾動的聲響,轅車正不斷從這處偏僻、隐蔽的某一處不斷彙聚,工匠營中不時傳出敲打修補兵器、甲胄,這是已經進入戰前的姿态了。
火焰從鐵盆裏竄起,哔哔啵啵的燃燒,上首位,斑斓虎皮大椅上的公孫止解下披風丢給李恪,大馬金刀的坐下間說了句:“準備打仗了……”下方衆将便是齊齊拱手,甲葉片片輕響時,落座下來,随後轟的響了一聲,氣氛陡然拔高到了森然肅殺。
片刻後,公孫止目光嚴肅,掃過衆人,輕聲平淡的開口了。
“去年,我們打敗了遼東鮮卑、烏桓聯軍十四萬人,你們當中肯定有不少人得意這樣的戰績,畢竟古往今來以少勝多的勝仗不是很多,值得吹噓一輩子,可他們是誰?一群擠在帳篷裏放羊牧馬的胡人,兵甲不齊、指揮不一,這樣的敵人就是一群待宰的羊,天生就該被我們吃掉,但眼下一直存在的敵人,終于要與他面對面了……”
“.……這一次可不是一群羊了,而是一頭剛從冬眠中睡醒的巨熊,我們存在于北地,始終會和他碰面的一天,眼下就是比誰的爪牙更加鋒利,然而一頭狼永遠無法正面撼動一頭熊,可我們是一群啊……狼群不需要與他面對面的厮殺,幽州那麽大,隻要有路走,我們就拖着他們打……最後再撕碎他們。”
話語落下,他擡手讓李恪拿來地圖挂在木架上展開,讓一衆将領也都能看到,公孫止目光投向軍中唯一兩名文士,其中田豫點點頭,深吸了一口氣,在衆人視線裏起身,繞過火盆來到拼接的羊皮地圖前,纖細的木棒點在了上面某一處。
“據前方斥候來回傳遞的情報,南面袁紹已經在三月初大規模調集軍隊,而曹操那邊也十分緊張,相對兵力懸殊差異,我和李長史推論過,若是開戰,袁紹必會留數支兵馬牽制北面,将北地鐵蹄限制在幽州境内……”
田豫在眼前的地圖上細數過幾座城池,“廣陽、昌平、漁陽三個地方應該是第一道攔在我們前方的障礙,據斥候的情報上,往後延伸有軍隊調動的痕迹,極有可能在靠近山勢的良鄉、以及幽州中間的安次構成第二道防禦線,再往後推,恐怕隻多不少,袁紹其實心裏很清楚主公麾下騎兵厲害,但能跋山涉水的隻有一部,縱然翻山越嶺繞過封鎖,數千騎兵也難以在這樣的局勢裏攪起風浪!”
帥帳内在座的許多将領,多以年後開春歸來的華雄、高升二人爲首,依次兩側分坐,牽招、閻柔、趙雲、典韋、公孫續、鄒丹……等等等,這數年裏,陸陸續續先後組成的北地核心,而右側首位魁梧壯漢,圓臉濃須,年紀已四十往後,正當盛年,腰間一口寶刀懸系,正是駐紮五原多年的華雄。
臨近草原數年,脾氣依舊暴躁,等到田豫停頓一下,插口進來打斷,他猛的揮手拍在大腿上:“要我說,幹脆直接用重騎突破,輕騎掩殺,把幽州第一道防線先撕破掉。”
說話間,地圖旁的李恪轉過目光望着他笑了笑,人群中,潘鳳伸長脖子叫道:“你跑去草原上那麽幾年,怎麽還沒一點長進?要是那般簡單,還開什麽會啊。”
“文沒有長進,但我武藝比如往日厲害了,潘無雙可下來與我較量一番?”被人插口打斷,華雄虎須抖動,偏過頭朝坐在歪鼻斜嘴身形旁邊的潘鳳叫嚷起來。
後者下意識的摸了摸脖子,縮了回去将頭撇過一邊,假裝沒聽到,其餘衆将起哄發出輕微笑聲,高升用手肘捅了捅他腰肋,“怕他做什麽,聽說你連老典都敢弄的,怎麽就慫了。”話語裏,典韋也看過來。
“我豈會怕他?”潘鳳擺擺手,面容威嚴,随後又皺起眉頭:“……隻是打不過而已,與怕不怕是兩回事,不可混爲一談。”
下方竊竊私語交頭接耳聲中,公孫止皺了皺眉頭,旁邊屹立的李恪舉過狼牙棒忽然往地上一砸,“吵什麽吵!!”嘭的震響、吼叫聲中,前方衆将的話語聲戛然而止安靜了下來,望向首位。
公孫止揮手讓田豫下去,目光看過帳中衆人面孔,一隻腳随意的踏在長案:“.……你們保持這樣的狀态最好,此次戰事一起,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沒有第二路可走,你們也知道一旦戰敗,不管我公孫止是死是活,北地五郡也都難有幸理,此役我也是要上前線厮殺,才能讓下面士卒激起血勇,奮戰向前。”
他看着側面挂着的地圖,身影緩緩站起,“我也希望你們當中不要有抱着僥幸的心思,以爲打不過咱們就縮回來,困守關隘,繼續在這邊逍遙快活,到了這種決定天下格局的大勢下……”公孫止指尖點點羊皮,轉過頭望向他們,語氣沉重:“.……一旦我們失敗,士氣驟降,鮮卑、匈奴可能就會趁勢而起,而袁紹随手一伸,就可越過居庸關,打到上谷郡來。”
火焰熊熊燃燒。
李儒撫須點點頭:“主公說的沒錯,這以天下爲棋盤的棋局,不是我們下不下的問題,而是别人願不願給你時間落子,明面上袁紹勢大,我們也做了謀算,相信曹操那裏也有許多準備,就算沒有,南北夾擊下,也能分散袁紹一部分兵力,若還不能勝……諸位将軍,這後果也是不難知道了。”
文士的聲音裏,正襟危坐的諸将眯了眯眼睛,呈出了兇戾,有的握拳沉目思索起來,而如典韋、趙雲、牽招三人隻是笑了笑,趙雲裂開嘴角,聲音淡漠:“知不知的無所謂,有仗打就可以。”
這聲話語或許也是帳中所有人心裏想要表達的,‘狼群’每一次發起捕獵,哪一次不是将對方推平?就算時間往前推移,敢幾百人殺入鮮卑王帳的兇戾、血勇,在這些年來一直都流淌在血管裏,從未消失過,隻是化作成更實實在在的東西,到的決定生死存亡的一刻,再度湧出來。
————把腦袋撇在褲裆下的殘酷,早已習以爲常了。
“那麽諸位……”公孫止望着羊皮地圖,語氣如往日交談般淡然,陡然一巴掌呯的蓋在寫有冀州二字上面,背對着衆人,話語低沉從喉嚨裏嘶吼、拔高:“……今夜起,我們開戰,将鐵蹄燃燒到幽州再南下,把鮮卑、烏桓人的感受也讓袁本初嘗嘗!!”
“.……什麽叫做絕望——”
數十道身影轟的起身,拱手齊聲嘶吼,火焰都被震的搖曳。
下達開戰的命令之後,諸将領命離開歸去各自營寨,公孫止随後也走出大帳,翻身騎上絕影帶着一衆狼騎朝城中過去,剛過完年,又要出征了,在這樣的天下局勢面前,往往隻能犧牲一邊,畢竟稱霸一方,不是一句玩笑話。
回到府中,府邸裏已經安靜下來,穿過長廊去往後院,昏黃的燈火還在亮着,公孫止揮退侍衛後,推門而入,蔡琰正坐在床沿抱着正兒昏昏欲睡,聽到房門聲響,正見到丈夫走進來,她便‘噓’了一聲,“正兒剛睡着。”
“爲何?”公孫止轉身将門輕阖上。
蔡琰抱着孩子輕輕放到床榻上,給他蓋好被子,這才過去接過丈夫解下的披風抖了抖,拿去挂好:“.……一整天都想見你啊,說好帶正兒去騎馬的,從年關拖到開春,恐怕很快又要沒時間了吧。”說話中,她将打濕擰幹的毛巾遞過去。
“是啊,又要打仗了。”公孫止說到這裏看一眼妻子,語氣有些内疚,随後接過毛巾擦了擦臉,“這一仗關系到上谷郡的未來,不得不打。”
他将毛巾放下,随後将正要轉身的蔡琰摟在懷裏,下巴抵在發髻上,聞着上面的清香,“隻是……讓你和正兒擔心了。”
女子靠在他懷裏,目光平靜的看着床榻上安穩睡着的孩子,“.……妾身已經習慣了。”
“嗯……”公孫止摟着她,手掌撫過青絲,點點頭:“.……至少天下重歸一統的局面,又縮短了許多,能讓大漢重享太平的法子,就是盡快将平定各處諸侯。”
“妾身知道。”
暖黃的燈火照着兩道抱着一起的身影映在牆上,很久很久,燈火的光芒透過窗棂,遠去夜色,俯瞰整座城池,斑斑點點的燈火點亮了,偶爾犬吠的大街小巷,一處院落裏,一道威猛的身形負手立在檐下,望着雲後朦胧的月光,身後的房門是敞開的,暖黃的光芒正從燈罩裏照出。
屋子裏,木盆有毛巾在一雙素手上擰幹擦拭過兵器架上的畫戟,看着月色的呂布轉身進來,望着妻子的背影,随後過去握住她的手,“與我一起坐坐吧。”
“妾身還有一點沒擦。”嚴氏捋了捋垂在額前的一縷頭發,說了句,還是随着丈夫一起坐到床沿,兩人随口聊了幾句,整個房間暖黃的火光搖搖晃晃,照着說話人的影子,讓一切顯得溫馨。
如果是太平盛世,那該多好。
“夫君放心征戰,妾身在家會看顧好一切的……”嚴氏笑着輕聲說道,頭輕輕靠在寬厚的肩膀上,“……等你回來。”
呂布拍拍她,目光望着牆壁一角,那是一件嶄新的金鎖獸面吞頭連環铠,過得片刻,握住妻子的手,輕聲道。
“好。”
這天夜裏,甯靜祥和的夜色漸漸随着軍隊的調動、糧草的運送、聚集,已經變得凝重肅殺,大地發出顫動,不少在睡夢中的人家驚醒過來,不久之後,天亮了,衆人才知道突如其來的訊息:狼王出兵了。
沉寂一個春天的上谷郡開始躁動起來。
今天隻有一更,三千三百字,這個月最後一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