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邳乃徐州治所、中心,城池巨大,人口密集,雖然比不上冀州邺城、當初的洛陽、長安,但好在也是繁榮之地,如今兵鋒的陰雲從西面卷來,将無數城中百姓臉上映的難看,上街的行人已經變得稀少,呈現出一片頹然、焦慮。
他騎馬擠過人群,擡頭望向西邊染紅一片的天空,從街沿的角度望上去,房頂對折下來的彤紅光線有種攝人心魄的美。郝萌出身河内,一直跟随溫侯呂布出生入死,輾轉各地,倒也無悔過,隻是最近的一段時間,他忽然覺得自己不該再過這種颠簸流離的生活了。
這種日子也過的夠多了。
很大程度上,自己的地位并不及魏續、成廉與呂布親近,這二人一個沾親帶故,另一個孔武有力,武藝不錯,甚至更不及陳宮與高順,更别提還有一個文武雙全的張遼,如今曹操、公孫止的大軍合圍過來,僅憑城池中這點士卒想要守下,結局他比誰都清楚,還好監牢中的那人沒有殺死。
該是爲自己另謀出路。
看了一會兒身邊來去的行人,複雜的心情多少消散了一些,捏緊了缰繩,勒轉馬匹走動的方向,去往呂布府邸,主公回城,作爲守城主将,該是要過去彙報情況的。
一路去往呂府,将馬交給府邸裏的侍衛,解下兵器後,方才随仆人引進前院,還未走近正廳,數名他認識的将校都聚在屋檐下,一道身影擡起頭來,他走上石階,拱手:“成将軍,你們爲何站在屋外。”
看過來的成廉搖搖頭,“後軍被伏擊,高順、曹性戰死......”
話語中,正廳裏面,呯的一聲,有東西摔碎在地上。郝萌推開門還是走了進去,彈飛的一枚碎片在他腳邊滾過去,他低下頭,拱手:“主公,末将過來禀報城中情況。”
對面,一扇屏風前的身影似乎并未聽到他的話語,又是呯的一聲,将觞摔在地上,酒水傾灑。
“呵......曹賊......公孫匹夫,合衆欺我太甚!”
議事的正廳内,氣氛充滿火氣,站在屋中的數名将領俱都沒有聲音發出,呂布拖着披風,咬牙切齒的望着扔在地上的酒觞,好半響,旁邊的張遼方才開口勸慰:“奉先,隻要城池未丢就好,隻要你在,守下城池也是沒有問題,切莫太過自責。”
呂布捏緊的拳頭微微發抖,布滿血絲的眼睛擡起來看他:“我痛惜高順他們!”
“遼明白,我也難過,可眼下必須據城而守......”
“我知道!!”呂布猛的跨出半步,揮拳吼了一聲:“我更想弄明白,我是如何敗的.....這種不甘心.....你如何能明白!”
他轉過身拔劍呯的斬下案角,又将長劍擲在地上,阖目歎氣的站在那裏。郝萌站在中間望着他,心裏七上八下的,另一邊,張遼走過來:“郝将軍,你先回去,溫侯他心裏爲高順、曹性之事有些失态,待明日再來吧。”
郝萌點點頭,沖那邊背影,拱了拱手:“末将先退下了。”
片刻後,門重新阖上,呂布這才轉過身:“文遠,如今城中還有多少兵馬可供守城?”拳頭捏緊,砸在手心:“但有一絲機會,我呂布就不會坐以待斃。”
“下邳郡兵尚有一萬四千多人。”張遼望着他,皺眉細想了一陣:“奉先麾下的騎兵不能動,咱們隻能向最近良成、武原抽調一些兵馬連夜趕來協助守城,臧霸、陳宮若是逃脫必回泰山郡,隻要堅守半月,曹操公孫止七萬兵馬一旦久攻不下,自會退去。”
話語頓了頓,他咬牙,終究還是說另一番話:“奉先,若是城守不住,遼來斷後,你帶着弟兄們去投淮南袁術,也是可行之策。”
“誰說我守不住!”呂布陡然朝他大吼:“就在這城上,我便要打敗公孫止和曹操,打不退我也不想再投别人,寄人籬下,過的像條狗——”
“奉先!兵力懸殊啊,就算拉過兩縣之兵來下邳,也不過兩萬之數,下邳四門一旦被攻打,我們就沒多少兵可用了,總不能拉着城中百姓上城牆送死啊!”
“打過才知道!這次……我不想到處流竄……”
呂布朝廳内諸将揮了揮手,“你們都下去,好生休息,然後再随我打最後一仗,若是輸了,你們就降了吧。”聲音漸低,又揮了一下手才将神色複雜的衆人趕走,轟的坐下,過得好半響,他雙肩慢慢抖動,“哈哈哈……呂布……呂奉先……哈哈哈哈……”呢喃的笑起來,他抓過頭上束發的金冠扔了出去,威猛高大的身形在這一刻垮了下去,目光望着滾動的金冠,滿是悲怆。
“夫君……”
吱嘎的輕響,輕柔的腳步聲邁過緩緩打開側門,挽着婦人發髻的身形拖着長裙從屏風那邊出來,走去将地上的金冠拾在手中,拍去灰塵,在丈夫身邊坐下來,伸手輕輕按在男人的手背上。
嚴氏輕聲問道:“文遠他們走了?”
沉默一陣,呂布嗯了一聲,握住了妻子的手,輕輕的揉捏,“我記得在晉陽的時候,曾經對你說過,會讓你和玲绮安定下來,可是……這些年,反倒是讓你們跟着我到處東奔西跑,沒過上安穩的日子。”
“那夫君後悔過走這條路了嗎?”嚴氏感受到大手帶來的溫柔,輕輕靠在丈夫的肩甲上,“可是……妾身和玲绮沒有後悔過。”
“.……”呂布看向她。
嚴氏笑起來,明亮雙眸眨了眨,望着屋外灑進來的餘晖:“因爲你是妾身的夫君,玲绮的父親,無論你做什麽樣的決定,我和玲绮都會站在你這一邊,永遠都不會變的。”
“你們倆個真傻……”
呂布有些幹澀地、而又疲倦地答了一聲,摩挲妻子的臉,他方才有了一點笑意:“不管後不後悔,我也殺了丁原、殺了董卓、來了徐州,這天下的人,已知曉我呂布威名,此生已無憾了。”
“夫君……難道不想将來看到玲绮出嫁,你我白發還能一起坐在這樣的夕陽下嗎?”嚴氏坐起來,忽然開口:“我知夫君性子,妾身也不會多說什麽,但前些日子,張楊的遺信送了過來,夫君不妨去看看吧。”
“稚叔……”呂布輕聲念出這個名字,拍了拍妻子的手背,站起身朝外走去,殘陽最後一抹餘晖正刺過來。
廊檐下,少年的身影跑去給師父見禮,後者隻是揮了揮手,心有所思的離開,去往後院。司馬懿目送背影走遠,他轉身快步去往側院,一路上仆人丫鬟大多都會與他打招呼,待到過了涼亭水池,走入月牙拱門,便是一排側院廂房,敲了敲其中一扇房門。
裏面有好聽的女聲傳來:“進來吧。”
推開門,屋中香爐袅袅青煙,一襲白裙的少女恬靜的坐在長案後方,翻看竹簡,輕聲的哼在曲子,腳邊附近灑落幾卷似乎是看過的典籍,白皙的手偶爾拿起筆墨在竹簡上勾畫,寫着什麽,聽到推門聲,方才擡起頭,帶有淡淡的笑。
片刻,少年早成的司馬懿,卻是有些腼腆的在對面坐下,感受到少女的甯靜、優雅,手不知所措的放到膝蓋上,像個老實的學生見到先生一般。
“師父已回來了……郝将軍那邊我也通了氣,就是這般做,往後師父會不會原諒我。”
對面,素柔的手将筆放下,蔡貞姬抿了抿唇:“……往後再向溫侯賠罪就是,兵兇戰危,聽說我那姐夫,手段很厲害,對敵人從不手軟,就怕玲绮和嬸嬸受到牽連,溫侯應該會明白我們的苦心。”
“但願如此……”司馬懿嘴角露出一絲苦笑,随後頭又擡起來,按住桌面,“對了,既然那位狼都督是你姐夫,到時候,我親自送你過去吧……”
“那你呢?”
“你在哪兒,我就在哪兒!”
少年臉頰微微有些紅暈,手指甲摳着桌面,小聲的嘀咕一句,引得對面的少女,遮顔輕笑出聲。
陽光落下,暖黃的燈火映屋内一片溫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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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街巷,一輛馬車緩緩駛過,在某個破舊的小院停下,名叫郝萌的将領,一身常服,挎劍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