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搖搖晃晃照着人的影子投在屏風上,曹操拿着空碗在桌上嘭的敲了一下,他呢喃一聲:“你知道……”
又磕碰了一下。
“.…..你知道…..”
随後停下來,他擡起目光望向旁邊的人,又說了一句:“你知道,那爲何要着人行刺陛下!難道你不知道,天下一旦亂起來,四處都會是敵人。”
“.…..可皇帝不死,将來你我要背一個弑帝的罪名?”公孫止嘭的一聲拍在桌面,身形猛的站起來,轉身走了幾步,“還是說咱們辛辛苦苦打下來的江山,拱手送人?!對得起,下面那些出生入死的人嗎?”
“你我現在就不能做!”曹操跟着起來。
“屍山血海裏殺出來的,何懼那些背後動嘴皮子的!”公孫止猛的揮手,轉過身來,捏起拳頭:“你做不到,那我來——”
正廳裏靜悄悄的,侍女們不知何時已退出這裏。
倆人陡然說了幾句,都有些生氣,但放在二人更大的敵人面前,這點生氣根本算不上什麽,曹操擺了擺手,腳步搖晃的走回去坐下:“不和你吵,這件事先放下吧,不管如何,這樣的關頭你過來許都,我都要代子脩謝你……”
提到曹昂,公孫止抿了抿嘴,在旁邊坐下來。那邊,失去兒子的身形歎了口氣,微微有些發抖,仰着臉看着穹頂,仿佛在和空氣說話:“.……子脩小時候啊,親娘死的早,讓丁氏撫養長大,原本性子溫柔、不夠果敢,但明事理、孝順……很孝順…..”
話語頓了頓,哽咽的開口:“……大一點了,就把他帶在身邊,就想着教導他變得更有擔當,子脩從未出過遠門,去草原的時候,我就擔心會不會受傷、或更嚴重……聽到你來信說子脩在遼東如何的血戰,如何的英勇,可是我這心都快跳出來。”
“後來,我讓子和把他帶回來,以爲帶在身邊,能讓他無憂.…..”曹操抹了下臉,直挺的背脊微微的萎了下來,“……身在曹家,原本這就是他的命。”
公孫止安靜的聽着這位名叫父親的人訴說話語。
曹操雙眼通紅,深了一口氣,倒了酒,灌下去:“這就是命……可我又能如何?殺了張繡能換回我兒子命嗎?”
“不能——”
他猛拍下桌子,酒水從須尖滴落下來,笑起來:“于人前,我是司空,麾下數萬兵馬,管轄着無數的百姓,可是在人後,連當着他們的面,都不能給子脩哭一次——”
長案轟的一下掀飛出去,摔下石階,曹操紅着眼,眼淚終于掉了下來,他望着公孫止,依舊笑着,手指卻掃向大廳周圍,“公孫,你看……你看他們是不是在笑話我,而我卻還要告訴他們沒事,不就是一個兒子嗎!還要告訴全天下人,兒子死了都無所謂,将領受傷了還要噓寒問暖,這就是我曹操怎麽愛才的!”
“哈哈…….”
他頹然一坐,坐到石階上,一腳将地上的酒壺蹬開,笑的比哭還難看,片刻後,手抓散了發髻,“哇啊——”的哭了出來,一拳一拳砸在地上,面容扭曲。
“…….可是…….我把我兒子弄丢了啊!公孫!我的子脩沒了……沒了……亂軍之中,他還把自己的馬給我……他就這麽沒了。”
他就那麽砸着地面,手上鮮血淋漓,雙目通紅的哭喊,昏黃燈火裏,扭曲的像一個瘋子。
外面,聽到動靜的侍衛想要沖進來,腳步剛跨過門檻。
公孫止擡起頭,揮手,朝他們暴喝:“滾出去——”
那數名侍衛見了裏面情況,吓得連忙退出去,臨走時甚至将門扇阖上。過了許久,男人的嘶啞難聽的哭聲停了下來,曹操揉着額頭搖了搖,“見笑了,實在是不能當着麾下人的面作此态,唯有你能理解站在高處的寒意。”
“你就不怕我多嘴把曹司空今日的醜态說出去?”公孫止将長案擺回來,倒上酒遞過去。
“怕!”曹操用長袖擦了擦臉上,幹脆的笑起來:“可是你公孫止不會說,夜已深了,回房休息吧,明日帶你去見皇帝。”
倆人正要起身,門扇陡然推開,一個少女探進腦袋朝裏面看了一眼,又連忙縮回去,曹操招了招手:“清河,你幹什麽,此處有貴客,豈能失禮。”
“父親…..”
聽到裏面的話語,門扇方才打開的寬一點,少女小心的進來,怯生生的看了一眼石階上站在父親旁邊的男人,“妤見夜深了,父親還未歸母親住處,便是來看看,既然父親還有要事在談,那就…….那妤就先退下。”
曹操大抵是對這個女兒有些疼愛,也知其古靈精怪的性子,隻是笑了笑,揮袖讓她出去,轉過身問道:“公孫,你可娶妻?”
“怎麽……曹司空想把輩分提一提,做我嶽丈?”公孫止笑起來,與他并肩走了出去,“不過可惜,我早已成親,孩子這個月就滿一歲了。”
“按年歲,我做你父親都行。”
倆人之間的交談,都沒有拘束,曹操背負雙手,他走了幾步,望向公孫,“确實有些可惜……清河與子脩同爲一母,原本還有一子叫曹铄,可惜早夭,随他母親去了。若能尋得一良配,我立馬把她嫁出去。”
“你這是趕人吧,看來這女兒讓你頭疼了。”公孫止擺擺手,“家中已有妻,難道司空想讓你女兒做妾室?”
曹操點點頭,便沒有再提,不過随後又問道:“能入你公孫止眼的,怕也不是尋常人家女子,不知哪裏人?”
“司空認識的。”
“我認識?”
公孫止想到遠在上谷郡的蔡琰,目光柔和下來,“蔡邕之女,蔡昭姬。”
“那公孫可就要矮我一輩了。”曹操陡然笑起來,走在前面,微微回過頭:“我與蔡侍中乃是平輩相交,昭姬見到我,都要叫一聲叔父,你往後還真的要改口了。”
倆人走過長廊,爲此事說笑一陣後,公孫止按下話頭,目光嚴肅:“有件事我要與司空說明。”
“何事?”
公孫止停下腳步,袍擺輕搖了幾下,他開口:“去年這個時候,昭姬産子,河東衛家聯合宮裏一名女人派遣武藝高強的刺客混入我府内,想要母子二子的性命,欲讓我肝腸寸斷,如今朝廷已在司空手裏,那麽明日,我要殺兩個人!”
他的聲音裏蘊着怒氣。
“衛家隻有一人在朝,尚書郎衛觊,還有一個是誰?”
“宮中可有一個叫任紅昌的女人?”
曹操皺起眉頭,轉過身,揮了揮手:“有,唯獨她現在你不能殺,我還有用。至于衛觊,明日就會見到,你想殺也隻能去城外,否則朝廷顔面還要維持的。”
“這正是我要與司空說下面的内容……”
公孫止走過去,微微低頭在曹操耳邊輕聲低語幾句,後者眯起眼,點了下頭:“這事我可以幫你,可要小心弄巧成拙,你北地不穩,到時讓袁本初鑽了空隙。”
“我就是要看看,家中有哪些不穩的。”
夜風吹過二人,泛起陰謀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