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大臣、貴人、富人、窮人、士兵、老農、民婦……等等,各種各樣的人,伴随着他們一生的是各種各有的身份,說的話,做的事都要屬于符合的身份,超出了就是逾越,中規中矩那是本份,也有口吐狂言的癫士站在這夾縫之間,而站在兩邊的人厭惡或者選擇性的忽視他。
身份在人的一生軌迹上畫出了圓,人站在裏面做出的事或如煙花般燦爛,或古老的城牆讓人緬懷,或盛開的鮮花讓人善心悅目,但總會有人走出一個圓踏入另一個圓的事,去做不一樣的事。
位于中山國北面的易京,因爲援兵的到來,歡呼熱鬧的氣氛在持續,數日之前的戰事或許讓人記憶猶新,但此時沒有人願意去回想那段沉重的記憶,各層的将軍、士卒,還是城中的百姓,都站在自己所處的位置上歡呼,畢竟軍隊可以撤離四面楚歌滅亡的境地,百姓不用再受戰亂之苦......總之會有幾天好日子過了。
黑色的戰馬來到府衙前停下,周圍過來了許多幽燕步卒揮舞着兵器歡呼,高大的身形下馬,帶着醜惡兇戾的巨漢大步朝府衙門口過去,四下裏簇擁的士卒、将領、官員,不少人的目光朝這邊望過來,門口翹首以盼的公孫越等人上前相迎。
“侄兒見過三叔。”公孫止率先上前見禮。
這位中年将領也跟着朝那邊拱手還禮,臉上掩飾不了笑容,随後側開身子做了一個請的動作:“你父親已在廳中等候了。”
公孫止點了點頭,揮退想要跟來的典韋等人:“你們在外等我。”話音落下,人已随着公孫越跨進了門檻,徑直走近前院正廳,門口丫鬟連忙上前接過披風,走近廳門,前方上首位公孫瓒一身披甲端直坐那裏,目光看着兒子過來,頗爲威嚴的擡了擡手,對面,公孫止方才在側席上坐下,廳中陷入沉默。
公孫越和關靖二人面面相觑,躬身悄然退了出去,順道也帶走了丫鬟仆人,将這裏留給這對父子,廳堂靜谧下來,過了片刻,那邊公孫瓒緩緩開了口,他目光一直停留在兒子身上。
“你不該來的......爲父更希望你能在上谷郡好好待着,壯大自身,那才是本錢。”
公孫止爲自己斟上酒,晶瑩的水漬劃過半空:“……我知道,可沒有辦法,被人逼到那樣的處境,必須得過來,若是不來……就變成不忠不孝之人……”酒水滴落的聲音停下,他目光擡起:“比殺一個皇親還要來的嚴重。”
“……”公孫瓒無言的點點頭,眼簾低垂的看着長案,随後察覺陰影蓋過來,擡起視線時,公孫止過來替他斟滿了酒:“……把那個女人交給我。”
“我已殺了她,就在你進城的時候。”公孫瓒閉上眼歎了一口氣,握住斟酒的手,拉着對方在側旁坐下:“……其實我從未想過你會過來,不過既然你來了,她就不能留給你,你也殺不得,隻能爲父來,明白嗎?”
公孫止緘默的望着他。
坐在長案後,這位戎馬半生的白馬将軍目光複雜又慈和,如今更像是一名父親而不是戰場上的将軍,輕輕拍了拍兒子的手背,微微阖上眼睛。
“孩子,你聽外面……聽這聲音,他們都是在歡呼,在迎接你……”
他輕輕拍打的手陡然握下來,睜開眼,滿是欣慰的笑意,随後起身拉着公孫止往外大步走出,聲音又響起來:“……走,去城牆看看爲父送給你的大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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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城至易京的途中。
馱載辎重的轅車吱呀吱呀的起伏搖晃,駛過坎坷不平的路面,不時戰馬奔馳的聲響從附近過去,揚起的灰塵籠罩了人的視線,視野拔高天空,俯瞰而下,綿延的軍隊行進着,遠方,一騎斥候迎着這七萬龐大數量的軍隊沖過去,負責探哨的将領上前迎接,接受訊息,立即策馬返回身後那面迎風飛舞的袁字大纛下。
“……高覽就連公孫止一刻都攔不下……”
袁紹低吟了一聲,皺着眉頭吸了一口氣,随後又浮起笑意,目光掃過左右将領、謀士,卻是頗爲滿意:“雖然那頭白狼狡詐,不過也是甕中之鼈,如今我大軍已離易縣不過數十裏,轉眼既至,他想拖着公孫瓒萬餘人跑,顯然不可能。”
“除非,據城而守。”郭圖笑起來:“那敗亡指日可待了。”
“天要滅公孫,攔也攔不住啊……哈哈哈……”
說到這裏,袁紹嘴角微微上翹,笑出聲來,心裏的激動難以壓抑,一想到小小一座孤城困住公孫家兩代傑出的人,握着缰繩的手輕微的顫抖起來,片刻後,收斂了笑容:“雖說一戰可免除北方混亂,但公孫瓒這條老馬依舊頑固,其子公孫止狡詐多端,善用騎兵,确實厲害,此次過去再度圍戰,諸将可都要全力以赴,不可讓其有可趁之機!”
“是!”身後衆将拱手齊聲大喝。
不久後,馬軍加快的速度,步卒提高了腳程,再次朝前方那座孤城壓過去,氣勢如虹。
……
外面是陰天,陽光在下午時分收入了雲間,易京西面城牆下方,人潮正在集結,四面八方的士卒還在朝這邊彙聚過來,士卒扛着自己的兵器,旗幟樹立在隊伍中間,戰馬上的将領呐喊着整隊,不時目光會看上城頭,行走的兩道身影。
人聲在城頭響起。
風撲過人的臉孔,胡須在風裏抖動,雙唇微微張了張,目光望着下方那片洶湧的人海。
公孫瓒撫過城頭上殘留的斑駁血垢,目光迷離起來,仿佛陷入了往日的回憶:“……我這輩子啊,仇視異族也并非由來的……知不知道檀石槐侵略漢地時的慘狀……漢人如豬狗被屠殺,被掠奪,良田盡毀……可惜那年爲父還是小官,沒有資格上戰場……一年後,我做了長吏帶着數十騎巡視邊塞,看到了數百名鮮卑騎兵正在燒毀一個村子……”
“……我領着數十騎将那些鮮卑人殺的破膽……可惜村子也毀了,救不了……你母親是唯一活下來的,最後被我帶回了右北平……那時候的她……有些笨……但真的很美……她告訴我,異族就該死……她那時是帶着仇恨說的……不過爲父也是認同這番話。”
話語停了一下,他從下方收回視線,轉過頭來,迷離的目光凝聚、堅定:“我不能跟你回去。”
“爲何?”公孫止同樣收回目光,看向旁邊的父親。
城下嗡嗡嗡……傳來的嘈雜聲音裏,公孫瓒拍拍他肩膀,“我是幽州刺史,薊侯,縱橫草原的白馬将軍,若是到了上谷郡,你的部下是聽你的,還是聽我的。我的那些部下也會想的多,将令不一,人心就不甯啊……”
城牆安靜下來。
自遠方,數名斥候朝這邊奔來,發出緊急的訊号,号角自下方的軍陣中吹響,人潮湧動,牽招快步從下方走上城牆:“首領,袁紹的兵馬陡然折返回來,已不過數裏,騎兵轉瞬就到,立即讓弟兄們退入城中堅守吧。”
“堅守隻會是死路一條……”公孫瓒從侍衛手中接過金邊頭盔按在了頭上,大步朝城下走去,聲音過來:“……我來拖住袁紹的兵馬,而你——”
腳步在某一段石階停下,側臉看向身後的兒子:“帶着他們走吧,往後走出一條新的路。”
公孫止立在那邊,重重的拱了拱手,目送那背影堅定而下。
陰沉的天光下,完成了某種交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