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留火焰的城門樓正在撲滅,一具具屍首被推下城牆,地上、屍體上的箭矢被拔出歸攏起來,忙碌的士卒打掃着戰場,城門稍微打開一點間隙,士卒的身影偷溜出去,将擂木、大石重新搬回,目光一直警惕的望着遠方,地上有尚未死透的敵人,便是随手補上一刀。
城牆上,一襲白色披風,着铠甲的公孫瓒領着一衆将領從牆垛後面走過,瞭望遠去的敵軍輪廓,又看了看西垂的夕陽,走在城頭上的風裏,一直沉默着。
連續數日的攻城鏖戰,雖然未讓敵人站上城頭,卻也讓他兵卒損失慘重,就連城中百姓也跟着遭殃,大量的房屋被拆卸,木梁成爲了防禦城牆的武器,甚至最危險的時候,他還讓士卒驅趕百姓站上城牆與敵人厮殺。
起初尚有将領如趙雲、鄒丹等人反對這樣做法,然而袁紹車輪般的攻城,讓他們的情緒也變得麻木,打到現在,早先的那股心氣勁已沒有了,剩下的隻是比拼意志力了。
“又打過了一天,如今已至十月,天氣逐漸轉冷,袁本初該是比我們急,大軍在外每天都要耗糧無數,隻要拖到寒冬,他不退也得退。”
望着遠方隐約的袁軍營寨方向,公孫瓒像是用鼓舞的語氣在對身後的衆将領說,但衆人也知道進入寒冬還有月餘,冀州富庶,糧草供給再差也比他們如今山窮水盡要強上不少,顯然對他的話并沒有很大的認同。
身後衆将互相對望了片刻,沒人接上話語,其中趙雲的聲音低下來:“主公,切莫樂觀,袁本初未嘗沒有想要消耗拖垮我們的意思,城中雖然糧足,可士卒傷亡與日俱增,這樣下去四面城牆想要守下來越發艱難。”
“你說的不錯。”公孫瓒看他一眼,心裏有些不暢快,但還是鼓舞衆人:“這些事大家心裏也有譜,但别忘了,我二弟公孫範還領一支軍隊徘徊在外,袁紹想要全力攻城,心裏也會掂量,不敢掉以輕心。”
旁邊,名爲鄒丹的步将拱了拱手,大笑起來:“我右北平兵馬乃是殺出來的,袁紹那些人雖多,幾天都未拿下城牆,說明不過一群烏合之衆,待我們緩過氣來,與渤海太守來個裏應外合,殺他個天昏地暗。”
“士氣可嘉,你們回到各自防線吧。”公孫瓒揮退諸人後,對遲疑離開的身影喚了一聲:“子龍,你且留下。”
“主公請吩咐。”趙雲轉過身來,走上前去。
“不用拘禮,随我在城頭走走吧。”公孫瓒拍拍他肩膀,一道走在城牆上,鮮血的氣息不時鑽入鼻子裏,過得一陣,前方走動的身影開口:“剛才那些話,子龍不該說的,如今上下一體當以穩定軍心爲主,我亦知你心中擔憂,但眼下說出來也無濟于事,反而還讓諸将心裏沉重起來。”
跟在後面的将領沉默。
對于這樣語氣的談話,主公很少與他有過這樣,沉默片刻望向城外漸黑的天幕,低聲岔開了話題。
“不知道,續公子那邊的情況如何了,大公子那邊應是有動靜才對。”
“看袁紹每日攻城的狀态,顯然還沒有進展,就算有進展,兵馬應該還潛伏着,不敢妄動。”公孫瓒望了一陣,手掌拍在牆垛上,歎口氣:“……上谷郡兵馬太少,我并不指望,也不想公孫家唯一有出息的人跑來送死,剩下的,就指望我那二弟破釜沉舟一次,殺進包圍與我一道守城待援。”
趙雲看了看他:“主公爲何不帶着親騎突圍而走?”
“走?”那邊,高大的身影笑了一下,搖頭:“後無退路,能走到哪裏去,我若是丢下步卒走了,沒一個時辰,軍心就散了。”他伸手拍在趙雲肩膀上,“你要知道,拉扯起一支百戰精銳,是多麽艱難,散了就難再召集,什麽千軍易得,一将難求,要我說百戰之師才是最爲重要,或者二者缺一不可。”
“所以我舍不得啊……”
公孫瓒看向城外袁紹的軍營,拳頭砸下去:“更不可能拱手讓給袁本初。”
“這是自然!”
趙雲拱起手,倆人話語聲豪邁,随着晚風吹過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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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下來,戰事停歇,袁軍大營,篝火旺盛的燃燒,袁紹望着對面屹立的城牆頗爲有些頭疼,連續數日的攻城,讓他見識到眼前這支在草原上殺出來的步卒有多麽堅韌,去年劉虞的大軍就是在敗亡在這支沒有任何名氣的步卒手中。
而自己這邊傷亡同樣慘重,五日死傷近萬人,雖然對方站了守城的便宜,但從某個方面來講,在巨大心理壓迫、士氣低落的情況下打成這樣,已是難得的精銳,讓他頗有些眼饞。
不過以他目前的兵力不是沒有可能拿下這座孤城,眼下不能全力進攻還有一個問題,就是随時要提防公孫瓒的從弟渤海太守公孫範,誰也不知道對方會不會猝然發起一次強攻,也或偷襲他囤糧之地。
至于那隻白狼,袁紹很希望此人能過來,然後……順手一起解決掉,北方四州便是盡握在了手中。
不久之後,響起腳步聲,他側臉看了一眼,郭圖來到身後,帶來喜訊:“主公,公孫範的兵馬被張郃和文醜二位将軍堵住了。”
“哈哈哈……公孫瓒亡矣!”圍困易京這段時間,嚴肅的臉上終于有了一絲喜色,袁紹猛的揮手:“剿滅這支兵馬,休整一日,全力攻城——”
在他們東南方向,同一時刻,距離袁營十多裏的山麓裏,袁紹麾下的張郃、文醜二人領着精騎、步卒進行了合圍,一萬多人擺開了陣勢,層層逼壓過去。
身子單薄的将領捏緊了兵器,望着來勢洶洶的鐵蹄和槍林,讓前方軍隊同樣擺出了迎擊的姿态,公孫範放聲大喊:“既然跑不了,就和他們拼了!!!”
視野之中,鐵蹄撕裂大地,洶湧的撞過來,殺入人群,爲首那名袁将揮舞一杆黑纓重槍瞬間砸翻數人,血肉橫飛,自他身後更多的騎兵、步卒烏泱泱的沖過來。
“不要退,死戰啊!”
公孫範歇斯底裏的呐喊聲中,挽救不了潰敗的戰場,後方,名爲張郃的将領同樣率軍殺過來,他被親兵攜裹在混亂的人群中,開始朝北側、南側敗退,遊目四顧縱然想要整隊站穩陣勢,然而以文醜、張郃二人爲首的冀州軍洶湧撲過來,滔天的血浪淹沒一切了。
火光斑斑點點的山麓上,公孫範奮力厮殺,試圖突圍出去,然而一杆重槍砸過來,他用兵器擋了一下,被震的從馬背上掉下來,吐出鮮血,仰躺在地上動彈不得。
模糊的視線裏,周圍都是人的鮮血、斷肢、死去的人……還有嗡嗡嗡的嘶喊、嘈雜。
……
天漸漸亮起來。
戰鼓的聲音驚醒了睡夢中的人,公孫瓒急忙披甲走出房門,遠處,公孫越哭喪着臉過來時,他怒吼:“袁軍攻城,你不在城牆上做什麽!”
“袁紹沒有攻城……”公孫越咬牙望了望兄長,最後看向城牆的方向:“是二兄……”
金色的天地間,遠山、漸黃的山野、震人心魄的鼓聲,公孫瓒站上城牆望着那具被剝光吊起來的身體,在視線中晃晃蕩蕩,他心裏涼了下來,胡須裏,雙唇微微張合了一下,發出:“呵……”短促的聲音。
城外,吊在雲梯上的身體微微睜開眼簾,望向城牆,随後被人推了過去,越來越近,口中呢喃:“兄長……”
而後,嘴張到了極限,撕心裂肺大喊:“兄長……”
城牆上,聲音回蕩,公孫瓒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顫抖的伸手讓人取過一張弓,擡起手臂,搭箭拉開——
“殺了我——”
聲音再次回蕩時,箭矢嗖的一聲飛過去,正中胸口,吊着的身體已經死了,公孫瓒将弓一丢,一聲不吭,轉身大步走下了城頭。
……
“夠果決!”袁紹撫掌笑了一聲,揮手:“全軍好生休整,明日攻城——”
然而第二日下午,他收到來自邺城的急報,猶如一盆冷水淋在頭頂……邺城遇襲,黑山軍再次圍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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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一日,距離袁紹攻易京的十一天前。
浩浩蕩蕩的兵鋒下了太行山,出現在了距離邺城西側一百裏的位置,等到烽火傳遞回城池,兵鋒駭浪般沖進了極爲危險的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