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隻剩下花恺與楊業二人,那一大家子早已回避。
花恺盤在坐榻上,聽完楊業的述說,眼光微閃,同時對楊業的佩服更添幾分。
當日陳家谷金沙灘上,他一劍奪十萬遼軍膽魄,楊業率殘軍突圍。
雖說敵軍軍心已喪,畢竟兩軍數量相關懸殊,他能突圍而出已經讓人佩服,但那日那突圍而出後,并沒有撤回關内,反而繞道奇襲寰州。
爲圍剿楊業,遼國西路大軍幾乎盡被耶律休哥齊集陳家谷,隻留耶律斜轸率兩千軍卒坐鎮寰州城,竟被楊業趁虛一戰而下。
之後朔、寰兩州在楊業死守之下,撐到關内援軍趕到,久攻難下,再加上陳家谷一役,耶律休哥雖然幾乎圍死楊業,近二十萬大軍卻也折損近半,實是傷敵八百,自損一千,損耗過重,軍心大喪,已無心再戰,不得不退。
至此,北伐大業就此中斷。
宋四路大軍其餘三路都被打回關内,隻有西路楊業部經此窮途絕路中的反戈一擊,保住了朔、寰二州,導緻北伐雖失敗,卻在幽雲之地打下了一枚釘子,占住了進取幽雲的門戶,由此進退可據。
大宋此次興師動衆的北伐總算沒有完全無功而返、顔面盡失。
這事和他關系不大,花恺沒有什麽感觸,反倒是另一件事讓他很不爽。
楊業及楊家諸将全都安然存活回京,又在其餘三路盡敗的情況下,保住了朔寰二州,算是立下大功,那設計陷害他的人應該沒什麽好下場才對。
可事實上陰謀勾結陷害他的潘美與王侁二人,在楊業回京參奏二人所爲之後,結果就是王侁被貶斥爲民,潘美被降三級留用。
看似都受到了懲罰,可實際上屁事沒有。
勾結敵國,陰謀陷害己方大将,緻數萬軍兵慘死金沙灘,卻隻受了這點不痛不癢的責罰。
雖然多是因爲沒有确實證據,皇帝隻追了個救援不力之罪,卻也實在讓楊家諸人憤恨。
王侁還好,有宋以來,素對文人寬容優待,少有對文官用刑的,更别談死罪,貶斥爲民差不多已經是最重的責罰。
但潘美的降三級留用就真的是跟沒罰一樣了。
從楊業口中所知,潘美此人位高權重,頭銜一大堆,最顯赫的是忠武軍節度使、韓國公、加同平章事。
國公之爵就不說,身爲開國功臣,顯赫之極。
同平章事,其實就是主政事的宰相,宋時的宰相其實已經是虛稱,加上這名号才是真正總理政事的宰相。
這次撸掉的,就隻是他節度使一職,有跟沒有根本沒區别。
不爽歸不爽,花恺還是沒放在心上,他最想做的,是親手了結這兩人性命。
楊業說完,老臉難得笑道:“此次我楊家上下能保性命,萬餘兒郎得以安然而歸,朔寰二州得保,全賴花大俠大恩大功。此恩山高海深,楊某隻有銘記在心,以圖後報,至于大俠之功,楊某已經湊明聖上,花大俠既已蘇醒,想來聖上不日便要召見,到時必有封賞。”
花恺聽完撇了撇嘴,對所謂的封賞全沒放在心上,不過轉瞬又是心中一動,眼珠動了動,也沒說什麽,隻是将那個一時興起的念頭暫時壓下。
轉而道:“我說楊将軍,你就别老一口一個大俠的叫了,聽着我很老似的,叫我名字就好。”
楊業也沒多做推辭,直接點點頭,花白濃眉一揚:“也好,不過大俠于我楊家有大恩,直呼名姓太過無禮,這樣吧,你我也算有生死患難之交,楊某癡長些年歲,便鬥膽高攀,與大俠兄弟相稱,花兄弟世外高人,想來不會介懷,嫌棄楊某這個老東西吧?”
誰說武人将帥、英雄豪傑就一定禀性粗糙、性直難圓?看看這楊業說話,滴水不漏,還捧得人飄飄然,又一下将兩人的關系拉近,讓人完全挑不出理來。
花恺:“……”
他很想說,其實我是有點介意的……
你楊家滿門忠烈,我佩服歸佩服,可我一小鮮肉,你一老臘肉,你好意思叫我弟,我也不大好意思叫你哥啊……
不過還好花恺情商不算低,這種情境下拒絕,會讓老臘肉很下不來台,左右不過一稱呼罷了。
啜了啜牙花子:“好吧,老楊!”
楊業大笑道:“哈哈哈哈,如此稱呼楊某還是首次聽聞,花兄弟果然是高人行事,心胸豁達,爲兄佩服!”
又向門外叫道:“大郎,帶你兄弟都進來吧!”
幾人一直在屋外靜候,楊業一叫,門就打開,烏泱泱又進來一幫人。
這楊家沒出事前還真是人丁興旺,而且個個不是省油的燈,花恺都要懷疑原本他們家悲慘的命運是不是招了天妒了。
這回倒是沒有剛才那麽多人了,七個男的,竟然還有兩個少女。
“花兄弟,這都是爲兄兒女,七郎你已見過,不過戰場兇危,來不及給你介紹,現在讓他們一起給你見個禮吧。”
雙眼圓瞪:“爾等還不拜見叔父?”
叔、叔……叔父?
楊家諸子一臉懵比,什麽時候他們多個叔父了?還是個比自己都小的十幾歲少年?
“咳咳!”
花恺兩眼望天,别人占他便宜會讓他别扭,可占别人便宜他可一點都不嫌棄,不僅沒有推辭,反而幹咳了兩下,暗示他們“叔父在此,趕緊拜吧”……
礙于老楊的淫威,衆人雖然别扭,也不得不認下這叔父了,更何況,花恺對他們楊家有大恩,叫這一聲叔父也不虧。
“參見叔父。”
楊家諸子一個個自報名号。
大郎楊泰,字延平。
二郎楊永,字延定。
三郎楊勳,字延廣。
四郎楊貴,字延輝。
五郎楊春,字延德。
六郎楊景,字延昭。
七郎楊希,字延嗣。
還有延琪、延瑛兩個少女爲八妹、九妹。(注1)
其中大郎七郎爲他當初從潘美伏兵箭下救出,有過交流,當時楊大郎身中十數箭,如果不是他有玉液符,估計就撐不過來了。
“咳咳,嗯,好好。”
花恺大喇喇地揮手,本讓諸子恨得牙根癢,但配上他那張還有些稚嫩的臉龐,倒感覺有幾分滑稽,也就安慰自己當是哄不小孩了。
“叔父,聽說您武藝高強,一人一劍救下父親和哥哥們,等您傷好後能不能指點指點侄女啊?”
說話的是兩個少女中的一個,長得明眸皓齒,肌膚勝雪,就像是冰山上的雪蓮,冰涼卻不寒冷。
似乎楊家女人的基因都一個樣,雖然少女很美,卻難掩英氣,沒有尋常女子的嬌弱。
這姑娘正笑靥如花,眉眼如彎月地盯着他,實則眼中暗藏挑釁,說的話也不像表面那麽客氣,在“傷”、“指點”幾字上重重一咬,似乎在暗示你再厲害也受了傷,說是指點,卻是隐含不服之意。
這是朵帶刺的鮮花啊。
花恺暗道,不過仔細看了後,他還真有點後悔,真不該跟楊老臘肉稱什麽兄弟,搞得現在這麽美又有性格的姑娘不能撩,太可惜了。
他還是有節操的,美人雖好,可也要有些底線,人之所以爲人,就是因爲與畜生相比,人能控制自己的本性。
大丈夫何患無女?
“八妹,不得放肆!花兄弟,這是爲兄第八女,平素多有放縱,不知禮數,莫怪。”
楊業的喝罵将故态有些複萌的花恺驚醒。
咳,收回小心思,花恺道:“老楊,沒事。”
原來是那個楊八妹。
對于刁蠻女,花恺一向是不會慣的,不過眼前楊八妹雖然個性出挑,卻顯然是個有分寸的。
她雖然心中不服,倒也沒有當面頂撞自己父親,而且知道眼前是她楊家大恩人,言語間雖然暗藏機鋒,要真要論起來,也挑不出什麽不對來,給他留着顔面,知道他有傷,也沒有蠻不講理地逼迫。
這是個外粗内細、綿裏藏針的少女。
有分寸、知進退,才叫直率,才叫可愛,否則就隻能叫刁蠻,隻能是惡心人的腦殘了。
所以花恺也沒有什麽不喜,他笑眯眯道:“傷不是問題,指點指點你也不是問題,既然你們叫我一聲叔父,我也不能沒有點表示,叔叔我剛剛下山,身無長物,便指點指點你們……”
……
……
注一:楊家七子多出自演義,非正史,有很多版本,這裏用的是流傳得比較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