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了好一會兒，才靠近了本田。
我的手碰觸到了本田的身體，腦海中還記得本田剛才劇烈掙紮的動作。他的痛苦、恐懼和求生欲都灌入過我的意識，非常強烈。可現在，這些意識都消失不見了。本田甚至沒有生出鬼魂來。他死的時候隻有滿心的痛苦和無措。
我突然感覺到了水中氣息的變化。
我一直尋找的陰氣在這時出現了。
陰氣憑空出現，在水中蔓延。我沒有看到鬼的身形，卻是感覺到水溫陡然下降，又再度回升，恢複正常。
我從水中飄出來。那隻貓已經跑掉不見了。周圍空蕩蕩的，冷空氣讓人想要打哆嗦。
我擡頭看向黑色的天空。
沉甸甸的烏雲籠罩在山上，給人一種山雨欲來的壓迫感。
沒一會兒，我就感覺到天空中有什麽東西落下來。
是雪。
又像是陰氣。
風呼嘯，宛若鬼的哭聲和哀嚎。
灰色的雪花紛紛揚揚，細密地落在溫泉池上。也隻落在溫泉池上。一入睡，雪片就融化了，全不見蹤影。
這樣的雪飄了一會兒，變成了冷風，湧入旅館中。雪卻是停了。
陰氣好像随着冷空氣充斥在旅館内。
我聽到了人聲，但聽不真切。
過了一會兒，有腳步聲由遠及近。
“本田？本田君？”有人小聲叫着本田的名字。
來人在大溫泉前停下，似乎是猶豫了好一會兒，才探頭進來。
“本田君？”
這人的臉我還記得，就是剛才和本田一起找人的那個工作人員。
“不是吧，本田君？你在女浴室裏面？哈羅？”那個男人喊了兩聲，才走了進來，在敞開的更衣室門和浴室門前稍作停留。
他看到了本田放在更衣室裏的試衣服，也看到了本田在門口換下來的室内拖鞋。
“本田君？”男人赤腳走了進來，“你在裏面嗎？有人嗎？嘶——真冷啊……”
我看着男人走到了溫泉池邊，一低頭，沒見到本田的屍體浮上來。
但我轉頭看向溫泉門口。
本田的靈魂愣愣飄在那裏。
他像是迷路的小孩子，不知道何去何從。
“沒人啊……”男人念叨了一句。
他就要轉身離開。
咕嘟……
水聲讓他停住了腳步。
我的心跳加快了幾分。
溫泉池中冒出了水泡，一串串水泡在水面上炸開。
男人詫異地轉過身。
“本田……”
咕嘟……咕嘟！嘩！
水下的屍體浮了上來。
本田那張死不瞑目的臉先湧出了水面。
“哇啊——”男人吓得大叫，往後倒退的過程中直接摔倒在地。他疼得呲牙咧嘴，卻是不敢停留，直接手腳并用地爬起來，撞開了移門，往外沖出去。
“哇啊啊啊啊——死人了！死人了啊！”
男人的慘叫聲在室内回蕩。
外頭的人聲逐漸響亮起來。
不是……
我看着本田的屍體。
這不是我夢境中看到的場景。
夢境中看到屍體不是這樣的。
那個白安到底是看到了什麽呢？是過去，還是未來的景象？亦或者，是經過了漫畫家思路，被修過圖的景象？
我在溫泉池邊站了好一會兒。
本田的靈魂還留在這裏，沒有變成鬼，也沒有去投胎。他還處在迷茫期，看到自己的屍體後，這種混沌的意識就更加沒有理性可言了。他好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不多時，有人從外頭進來。
幾個男人進來看了兩眼，大呼小叫。終于有人用勇氣，去仔細看看本田的情況。伸手摸了摸，就知道本田的心跳和呼吸都停止了。
“死了。死了啊……”那個大膽的人馬上抽回手。
“快報警啊。”
“導演！導演呢！”
“應該找制片吧。要通知制片。”
“先報警吧。”
衆人都沒料到會發生這種事情，都是沒了分寸。
我在人群中沒見到島田家的人。
又過了一會兒，導演被找來了，從人群中擠出來，大步走到了溫泉池邊上。
導演臉色發青，親自摸過了本田被溫泉溫暖着的身體，确認他死了，才哆嗦着往後退。
“報警了嗎？”
“報警了。已經打過電話了。”
“不要聚在這裏了。都回房間。各組的組長清點好自己的人。統計好人數。島田太太……島田家，有人通知他們了嗎？”導演聲音嘶啞，努力表現出自己的鎮定來。
島田家的兒子這時候狼狽地從人群中舉起手，“大冢導演。”
“哦，島田先生。真抱歉，沒想到劇組會發生這種事情。等警察來了，再看看情況吧。抱歉。我還不清楚到底是怎麽回事。”導演說道。
“沒什麽，沒事。”島田家的兒子擦着額頭上的汗，神情很是複雜。
浴室門口的人逐漸散去，隻留下了導演和島田家的兒子。最先發現屍體的那個男人後來也被叫了過來。
我聽到了他們的對話。
這其中自然有本田的“翻譯”。
“……警察要到這裏，大概需要一個小時吧。”
“導演，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我和本田是一起找島田家的小孩，他跟着野貓跑了。我們後來就分開了。本田說野貓進了溫泉。我之前看他還在男浴室。他說自己落水了，換了浴衣。我讓他回去換衣服，自己先走了。他一直沒出現，我才過來找。我沒想到……我也不知道他爲什麽會跑進女浴室啊。”
“我們家的孩子？大樹嗎？大樹之前就被他媽媽找到了啊。在後面院子裏玩啊。”島田家的兒子很驚訝，“是因爲這樣嗎……”
“嗯。我知道孩子找到了。可本田……我和他分開的時候，他應該不知道，應該正要回去換衣服。”
“那等警察來了……”
幾個人正說着。
島田太太被自己孫子扶着走了過來。
“母親。”島田家的兒子迎了過去。他背對着我，我沒看到他的神情。但看他兒子的樣子，他應該是在瞪視自己的兒子。
“是我要來的。”島田太太擺擺手，“人還在裏面嗎？難不成還在裏面……”
衆人沉默。
“是不是應該稍微處理一下？”島田太太說道，“總不能這樣放在那兒吧？”
“警察還沒過來呢，母親。”
“還要等警察來？”島田太太拔高了聲音，“這是什麽意思？不是說，他失足掉進了溫泉池嗎？”
幾個人壓低聲音說了幾句。
我能感覺到本田的靈魂正在發生變化。
他似乎是想要離開了。
門口的人争執了幾句。
島田太太好像說服了其他人，有人進入了室内，走向了溫泉。
本田的靈魂正在緩緩上升，模樣也變得透明。
幾個男人一起搭把手，将本田從池子裏撈了出來。
本田的屍體沒有絲毫變化，很順從地被拖了上來。
他還睜着眼睛，嘴巴微張着。
我想到了之前在水中看到的東西，心念一動。
“真是可憐的孩子。”島田太太緩緩跪坐在本田的屍體邊上，伸手蓋住了本田睜開的眼睛，嘴裏念叨起了經文。
頭頂天空又有雪花飄下來。
這次是純白的雪花。
“下雪了。”有人說了一句，擡起頭。
其他人跟着下意識地擡頭。
隻有島田太太還垂着頭，手拂過了本田的眼睛後，略微停頓。
她的手很蒼老，皺巴巴的，青筋凸起，還有些老人斑。那隻手的指甲略微泛黃、發灰，卻是修剪得很整齊。
我看到那隻手的手指伸入了本田的嘴巴，抽出的時候，手指夾着一段紅色的絲巾。
風吹起。
島田太太手一抖，那根絲巾就被風裹挾着從本田的嘴中抽出，飛入了旁邊的溫泉池。
輕飄飄的絲巾沉入水中，轉瞬，就消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