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際上,從夢境開始,這個和尚開始說話,就表現出了一種不正常的狀态。
那種和佛像對談的姿态和談話内容,都不像是正常人會做出來的姿勢。即使他懷着某種目的,身負某種能力,這種行爲也透露出了他性格上的某種不正常。
我到目前爲止,還沒見到過對靈異事件表現出這種态度的人。
青葉的人不用說,他們雖然對靈異事件有些司空見慣,泰然處之,内心中卻是有些厭惡的。即使是吳靈,研究各種法術,也是希望消滅靈異事件。
另外一些人,可能自得于自己的能力,樂于創造混亂和恐怖,野心勃勃,但他們都是局中人,所作所爲都帶着一種強烈的企圖心。
唯獨這個和尚,他是以一種局外人的身份,正在觀看某種演出,并樂在其中,盡情投入。
我盯着和尚的臉看了半晌。
這個人我不認識。這點我從第一眼看到他就确定了。
一個我不認識、沒見過的人成爲了我夢境附身的對象,這有些奇怪。
不過,夢境的一開始是在佛像所在的石窟,我一睜眼,就看到了佛頭……我不知道是不是那些佛像産生了某種影響。
和尚已經不在乎我的想法了,邁着緩慢的步伐前進,嘴唇開合,誦念着某種經文。
他用的應該是梵語,不知道是梵語本身的音調就如此,還是他有節奏的念誦,讓經文多了種玄妙感。
我慢慢跟在他身後。
漸漸的,我聽到了經文之外的聲響。
那種輕輕的、時隐時現的哭泣聲……
我左右張望,沒有看到人,但兩邊有居民樓,說不定就是某戶人家中,有人在低泣。
我的腳步沒有停下來。
哭泣聲并非在我前進的方向上,也不像是在我身後或左右。
那聲音猶如鬼魅,就在我身邊飄動,沒有一個固定的位置。
天已經完全黑下來。月亮被烏雲遮住。
和尚的念經聲、奇怪的哭聲混合在一起,前方則是陰氣散發的源頭。
我身上不禁起了雞皮疙瘩。
哭聲越來越響亮和清晰了。
我逐漸分辨出來,那哭聲是好多聲音混合在一起的聲響。
男人的聲音、女人的聲音,偶爾還會有孩子的哭聲。所有哭聲都壓抑着,沒有人放聲大哭,隻是時不時抽泣幾下。
哭聲中,又多了一點呻吟,痛苦的呻吟聲夾雜其中後,讓人腦海中生出了模糊的景象。
是虐待、毆打,還是病痛的折磨?
怎麽能讓那麽多人發出同樣的聲響?
還有……那隻鬼,在做什麽?
我的疑問很快得到了解答。
和尚帶路,我們兩個到了一幢别墅前。
三層樓的小洋房,沒什麽設計美感,但看起來很寬敞,能住下不少人。
門牌很普通,就是通用的門派,大大的數字和下方小字标明的路名。
這地方占了一個門牌,左右看起來也不是居民樓,背後就是茶園,位置可以說是極好。
我看看周圍的建築,都沒挂招牌,但似乎是倉庫一類的房子,窗戶不多。
和尚按了門牌下面的門鈴,“叮咚——”一聲,在夜間顯得格外突兀。
這種夜半的門鈴聲,總讓人心驚肉跳。
我耳中聽到的哭聲停了下來。和尚也因爲到了目的地,停止了念經。
門鈴聲在别墅内回蕩,慢慢消散。
别墅和周圍的建築仍然像是無人的空建築,沒有任何聲響傳出來。
和尚等了一會兒,又按了一下門鈴。
叮——咚——
我打了個哆嗦,有點兒想要後退。
倒不是被這場景吓到,也不是這别墅中的陰氣有什麽變化,而是在那麽一瞬間,我感覺到整個青茶莊好像有許多東西蘇醒了過來,齊齊望向了這裏。
我難以準确捕捉這種感覺。
似乎是在這一瞬間,我的感知放大了無數倍,能看到、聽到整個青茶莊的情況。
街道、房子、茶園中……似乎都有東西舒展身體,轉動着腦袋,将注意力放到了我身上。
和尚念了一聲佛,回頭對我說道:“這地方,活了呢。”
“什麽?”我脫口而出。
和尚的話幾乎是勾起了我的心理陰影。
青茶莊活了,豈不是出了個靈?我幾次碰到靈,都沒什麽好結果。
那實在不是容易對付的東西。
我更情願碰到一隻惡鬼。
和尚好像是笑了,将頭轉了回去,“你不明白嗎?”
他又按了一下門鈴。
那門鈴聲仿若洪鍾,一下子擴散出去。
“人死之後,不是馬上就變成鬼的,也不是馬上就投胎去的。那個時間段,是靈魂殘存人間的時間。殘存的靈魂沒有意識,隻有麻木的本能。”
和尚說着,又按了一下。
叮——咚——
“石窟中的前輩們守護這裏,總是第一時間将殘存的靈魂超度,送入地府輪回。這地方因此太平了很長時間,沒有鬼、沒有靈、沒有任何微不足道的小小意念。”
叮——咚——
“可是,他們的手法太粗糙了。從那些佛像的衣着、發式來看,他們是十六世紀的佛門中人,而且是十六世紀出現的廣善宗的傳人。”
叮——咚——
“以現在的眼光來看,廣善宗不過是大海中的一滴水,還是生不逢時,在剛誕生就蒸發掉的一滴水,并未對整個佛教留下多少影響。”
叮——咚——
“廣善宗所走的路子,是度化世人,積攢功德,以完成自身的蛻變,死後升入極樂世界,擺脫地府輪回。”
叮——咚——
“但對于世人,廣善宗秉持的态度就是應該在輪回中修行,以其某一次輪回時能夠頓悟,皈依他們的傳承。”
叮——咚——
和尚松開手,轉頭看我。
幾聲門鈴都産生了回音的效果,且回音在不斷往外擴散,在第一聲回音結束前,第二聲回音已經出現,所有聲音都交織在了一起。
我聽得隻覺得頭昏腦漲,耳膜好像被重錘擊打。
那種被注視的感覺已經消失了,但不是那些東西消失了,而是他們轉移了注意力。
“如此,就産生了一個問題,一個違背過去和現在某個确定理論的問題。”和尚看着我,臉上的神情是悲憫和惋惜,“很早以前,便有大師發現了。那段靈魂殘存的時期,便是人臨終思考的時期。是否還有遺願未了、是否心甘情願投入新的輪回,此生的遺憾、悲傷與幸福、快樂,都需要在這個時期放下。這個時期,最早是在靈魂進入地府後進行,可在某次大變之後,這個時期被移動到了人死之後。從那以後,進入地府之時,一個靈魂應該是心無旁骛的。未曾想通,便留在人間;心有怨念,便化作鬼。佛教中人對殘魂、鬼魂的超度,是輔助那些靈魂進行反思、自省,最終做出決定的不是我們,而是他們。廣善宗,剝奪了這一過程。對活人來說,沒了麻煩困擾。對死者來說,他們将茫然地進入輪回,茫然地新生,或者,更糟糕的,他們困在地府和人間的夾縫中,進退不得。”
和尚沒有回頭,手指準确無誤地按在了門鈴上。
當——當——
這次,我是真的聽到了鍾聲。
伴随着鍾聲,某種東西碎裂的聲音出現了。
喀拉……喀拉……
我感覺到整個青茶莊,冒出了好幾股陰氣。
其中最強烈的一股,在石窟所在的小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