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之間的距離一直沒拉大,你走一格、我走一格,有輸有赢,上樓梯的速度遠遠比不上下樓時。
外頭的雨更大了,雨聲和雷聲混雜在一起,時不時還有紫色的閃電劃開黑沉沉的烏雲,照亮了天際。照理說,這個年紀的孩子應該害怕才對,但他們毫無所覺,專心地進行着自己十分幼稚的比試。
整棟樓内隻有兩個孩子的聲音,樓外則被雷雨聲籠罩。
這裏仿佛成了一個異次元空間,除了這兩種聲音,再無第三個聲音了。孩子經過的樓道、門窗,都成了布景闆,那些人家沒有傳出一丁點兒響動。
我逐漸發現這環境很眼熟。
樓門進來,右手邊是長長的樓梯,樓梯前一排是走道,走道貼着兩扇廚房窗戶,走道兩頭是兩個門洞,兩戶人家共用一扇大鐵門,也有不裝鐵門的。兩家人家還各有一個小玄關,與公用的門洞構成缺了四分之一的正方形。這設計并不能算是合理,可那個時代的大片居民區都是采用這種統一的設計。
我沒住過這樣的房子,不過,最近大半年,我一直見到這樣的房子。
工農六村!
這裏是工農六村嗎?
我這是,又碰到了鬼了嗎?
再一想,我今天還見了玄青真人呢,見到鬼,玄青真人不知會我一聲嗎?
以玄青真人的風格,還真有可能裝作不知道,讓我自己瞎捉摸去。
我不由打量湯湯和那個模糊的小孩。變成鬼的應該是那個孩子吧。這麽小就死了,死了還想着玩。或許是死前正在玩呢?我心中一緊。家暴虐待、人販子之類的詞彙從我腦海中劃過。比起張佳鑫那樣的人,小孩更容易讓我生出同情心,也讓我更想要去幫助。
我打量着兩個孩子的同時,也想要看一下這棟樓内的住戶。看不到人,看看門和玄關的擺設,說不定能認出點什麽來。這麽一看,我發現這房子太新了。牆壁以及廚房的紗窗和油煙管道都幹幹淨淨,不像是我看到過的,黑乎乎、粘膩膩,經過的時候得小心不碰到,不然衣服要徹底毀了。
“還有一層樓!我要先上去啦!”湯湯跳上了四樓到五樓的最後一級台階,做出了歡呼的姿勢。
另一個男孩還在樓梯中段,握了握小拳頭,“我會追上去的。用阿紮雷的是我!”
湯湯笑嘻嘻的,“那你來啊!”
他們又是一輪石頭剪刀布,赢的還是湯湯。
“你過去了,怎麽石頭剪刀布?”男孩郁悶地問道。
“從這邊可以看到。”湯湯指了指樓梯另一側的窗戶。
樓梯和窗戶所在的牆壁沒有封嚴實,勉強可以從縫隙中看到點東西。
男孩答應下來。
湯湯一溜煙跑過了走道。
我想要跟過去,卻發現自己被固定在那個男孩周圍,無法到五樓去。
樓梯的縫隙很快冒出了一點小腦袋。湯湯趴在樓梯上,對着下面喊:“你看到我了沒?”
男孩趴到了窗戶上,拼命伸着脖子,“看到啦!”
“那我們石頭剪刀布。”
我看着兩人這吃力的架勢,覺得好笑,又難過。
他們又進行了幾次猜拳,湯湯到了樓梯的中段,因爲牆上鑲嵌了窗戶,縫隙變大了,兩人更清楚地看到了彼此。
“石頭剪刀布!”
又是湯湯獲勝。
男孩已經很久沒前進一步了,越來越焦急。
湯湯咧嘴笑着,縮回了頭,“我再前進一步,我要到啦。”
“才不會,接下來都是我赢。”男孩嘟起嘴。
我開始心煩意亂。
這一幕,讓我慌得厲害,總覺得有點兒眼熟。
男孩仰着頭往上看,“湯湯,好了沒?”
上頭沒有動靜。
“他那個小朋友原來就住在那裏,四戶裏面哪一戶我忘了。葉青當年說過,他們是在那棟樓裏面玩的時候,他的小朋友突然不見的,就消失在五樓或者六樓。”
餘新嵘曾經說過的話浮現在我的腦海中。
……就消失在五樓或者六樓……
我拼命想要往上,卻還是脫離不了那個男孩半米的範圍。
“湯湯!”男孩叫了一聲,疑惑地伸着脖子,等了好一會兒,“湯湯,你是不是賴皮先回去了?湯湯?湯湯,我要上來看看咯。我現在在第七格。”他叫了幾遍,記清楚自己的位置,這才違反了遊戲規則,上了樓梯。
到了五樓,走過了走道,通往六樓的樓梯上沒有人影。
“湯湯?”男孩叫着小夥伴的名字,上了六樓。
我仔細觀察六樓的樓梯,這樓梯和普通的樓梯一般無二,根本沒有異常。
男孩上了六樓,到了走道盡頭,拍着第一戶人家的房門。
這些房門、牆壁、窗戶,和我曾經見過的截然不同,我卻好像看到了牆上挂着的一塊牌子,上書“青葉靈異事務所”七個字。
“湯湯!”男孩拍着門叫喊,無人應答。
他委屈地垂下頭,踢着腳,慢慢在走道内徘徊,走幾步,就去敲一下門。
“湯湯,阿紮雷給你了,以後也是你用阿紮雷。”
“湯湯,你開門呀,爲什麽不開門?”
“湯湯,你不跟我玩了嗎?”
“湯湯,湯湯……”
“葉青!”
一個女人的叫喊将我拉回了神。
我心情複雜地注視這個面容模糊的男孩。
“媽媽!”男孩叫了一聲,往樓下跑去。
“回家吃晚飯了!”年過三十的女人站在四樓的樓梯上,對男孩伸出了手。
樓外的雷雨不知何時停了,烏雲散盡,天空還是灰蒙蒙的。
“怎麽了?你和湯語不開心了?”女人溫柔地問道。
“他突然不跟我玩了。”男孩抱怨。
“你明天把你的小汽車帶來和他一起玩。”女人笑了笑,沒把孩子之間的别扭當回事。
母子二人走出了樓房,男孩回頭望了一眼。
我也望了過去。通往六樓的樓梯上空無一物。我的身體好像被人拉了過去,遠離了那對母子,不斷接近那棟樓,穿過了牆壁,看到了那塊牌子。
門開了,從門縫可看到檔案櫃和檔案櫃旁站着的身影。
那是個挺拔的年輕男人,我尚未看清他的臉,就聽到了一聲清冷的喝斥:“滾出去!”
一瞬間,我就清醒了。
睜開眼,我看到的是熟悉的卧室天花闆。
那是葉青,成年後、死亡後的葉青。他将我驅逐出了夢境。
我摸了摸臉上的汗水。
在那刹那,我出了一身冷汗。
摸着摸着,我在眼前伸出手,看到了指尖的白毛。
是玄青真人!
還真被瘦子說中了,我“開竅”了。玄青真人讓我看到了葉青的過去,不過葉青顯然不喜歡别人窺伺他的過去。
玄青真人想要做什麽?葉青又……
我想到那個小男孩,那一聲“湯湯”、“湯湯”,握緊了拳頭。
那時候,葉青還不像餘新嵘所說的那樣被排斥,可在湯湯失蹤後,他會遇到怎樣的歧視,傻子都能猜到。
那個徘徊在走道,等着小夥伴開門的男孩,随着他的小夥伴一塊兒消失了。當他重新找到了同伴,那些人又……
我重重吐出口氣,這一晚再也無法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