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見到了那張臉了?”
“對,他又見到那張臉了。”
嘎哒!
“嘶——呼——小兄弟,你抽煙嗎?”
“不用,謝謝。”
“呼——……我哥哥提前回來了,這次什麽話都沒說,就沖進自己屋子,将自己關起來。我和他那時候是睡一個屋的。我們家條件好一些,因爲家裏面老爺子是在廠裏當辦公室主任的,分了兩室一廳的房子,他們兩老一間,我們兄弟一間。我和爸媽在看電視呢,他風風火火就沖進來,然後砰地關了門,我們怎麽敲,他都不開。我那天晚上都進不去,隻能睡在廳裏面。不過,其實也沒睡多久。他那個對象追他追到了我們家,也是沖了進來,進來就開罵,左鄰右舍的都跑來看熱鬧,叫我媽給好不容易勸住了,關上門說話。那姑娘說着說着就抹眼淚。我聽她語無倫次的,聽了很久才算弄明白。我哥跑的時候正在和她那什麽,衣服都脫了一半了,突然就将那姑娘一個人撂下給跑了,這不得把人給氣急了嗎?她數落完了,又擔心起我哥,一聽我媽說我哥将自己關屋裏面,也是緊張,趴門上對我哥說話。我哥在屋裏面一點兒聲音都沒有,我家老爺子脾氣上來,就喊我撞門,我哥才說話,大吼着讓我們别進來。那種吼聲……不是生氣的那種,是恐懼的那種聲音。呼——”
“後來呢?”
“後來啊,我媽就拉了那姑娘去隔壁屋說話,完了将人好好送出去。我看那姑娘很擔憂,但還是走了。我媽把人送走了,轉頭就對我們爺倆輕聲說,我哥大概啊……大概是那裏突然出了問題,所以做到一半把姑娘丢下跑了,現在還把自己給關起來了。我不信是那麽回事,可我爸媽都信了,換他們趴門上,在那兒給我哥做思想工作呢,勸他去看病什麽的,折騰了大半夜。我哥煩了,又吼了一聲,大家就先睡下了。第二天醒來,他倒是開門了,但那眼睛底下,烏黑烏黑的,跟快死了的那種人一樣。我媽看着就心急啊,讓我爸去給我哥請假,立馬就要拉着他去看醫生。我哥他也同意了。那天,我陪着去的。呼——”
“我哥那種病,總不好讓人知道,我們沒去廠醫院,去的是城裏面的大醫院,從工廠那邊騎自行車,要騎好長時間。開始還好好的,到了城市裏面,就那醫院門口一條路,那時候還很少見,因爲那邊是栽了樹的,整齊兩排。我記得那是夏天,樹上都是綠油油的樹葉,遮了一半的路,陽光照下來,馬路一個個的光點。那條路,我後來看紀錄片,還有拍過呢,是當時城裏面有名的戀愛路,那附近談朋友的,都跑那兒散步去,就跟我們工廠的公園一樣。”
“嗯,是康新路吧?”
“對、對!就是康新路!我第一次去啊,看得有些稀奇。我們家在那會兒一直是住在工廠這邊的,原來是農民,建了工廠,就成了工人了,城裏面也不常來。我和我媽都覺得那漂亮,騎車速度都放慢了,然後就聽哐當一下……我們倆回頭,就見我哥摔了。騎車騎得好好的,旁邊也沒有其他車子,他就摔了。自行車橫在路上,他半條腿壓在自行車下面,整個人坐地上,仰着脖子,眼神發直。我那時候離他不遠,就看着他臉上血色退去,額頭上有冷汗滲出來,從臉上滑下來。他身體在哆嗦,帶得那自行車跟着哆嗦,就磕地上,哒哒哒哒地響。有風,那樹葉沙沙的,他突然就叫了起來……”
“李老先生,當心煙。”
“啊?哦……呼——我到現在還記得他那叫聲,我從沒聽他那麽叫過。我記得他進工廠,當學徒,有一次手差點兒叫機器卷進去了,他也沒叫,還冷靜得很,喊旁邊發愣的人趕緊關機器。工廠裏人都說他膽子大,有出息。可他那時候,就坐地上,那樣一叫,叫得周圍人都看了過來。呼——我過去扶他,手一搭到他肩膀上,發現大夏天的,他身上涼涼的,冰塊一樣。大概是我當時擋了他的視線,他先看了我一會兒,慢慢就平靜了下來。我把他扶起來,他低着頭,擦了汗,整個人變得木愣愣。我和我媽問他怎麽了,他說沒什麽。我後來想,他那時候是又看到那張臉了。”
“請等一下,您一直說您哥哥看到的是一張臉?”
“是的,他是告訴我說,他看到了一張臉。”
“不是人頭嗎?”
“人頭……也可能是頭吧。我沒看到過他說的東西,他對我說的時候一直是說‘臉’。”
“嗯,好的。不好意思打斷您,請繼續吧。”
“接下來我們就去了醫院。我媽去給他挂号,我陪着他。排隊、看醫生……他好像一直心不在焉。那醫生人還挺好,勸了他好一會兒,給他解釋這病很正常,不丢人,而且肯定能治。再排隊做檢查什麽的……我們在醫院裏走,他突然就停下,盯着醫院一個宣傳欄看了好一會兒,指了其中一個照片說要看這個醫生。我和我媽湊過去一看,那是個眼科醫生,什麽什麽專家。我媽問他怎麽回事,他不回答,自己跑去挂号了。我媽追不上他,我追上去的,問他怎麽回事,他不吭聲,都挂了号了,我也沒什麽辦法,就說先找了咱媽,一塊兒去看那什麽專家吧。和他往回走的時候,他突然就說話了,沒頭沒腦地說了句,我大概是眼睛有病。我想着,沒病能想着挂眼科嗎?我哥那天說看到雪白臉的事情就一下子從我腦袋裏蹦出來,我把自己給吓得一個激靈……呼——之後,就是找到了我媽,被她念叨着,陪我哥看了眼科。我哥還不讓我們在旁邊,把我們趕出去,自己和那醫生單獨看病,等他出來,整個人恍恍惚惚的,又要去挂号,挂的是……精神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