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鐵花抱着一壇子竹葉青,有一杯沒一杯的喝着,而坐在他旁邊的楚留香倒沒有像他這樣牛嚼牡丹,而是一杯酒喝了半晌都沒有喝光。
在趁着倒下一杯酒的功夫,胡鐵花終于按捺不住開口道:“我真沒想到枯梅大師她竟然是原随雲的——嗝——”
楚留香回過神來道:“你喝酒喝得太快了。”
胡鐵花否認道:“我沒有。”
楚留香也不戳穿他,要知道自從他們這次遇到過高亞男後,胡鐵花的反應不太對。
胡鐵花雖是否認,但他沒有再急着喝新一杯酒,而是把他剛才的話給補全:“——他們竟然是母子。”
“那可是枯梅大師!”
楚留香看過來,可沒說什麽。
胡鐵花轉念又道:“不過想想可憐天下父母心,那不是不可以理解了。老臭蟲,你說是吧?”
楚留香隻是歎了口氣,沒進行肯定也沒進行否定。
說起來楚留香并不像是胡鐵花那麽一根筋,他想得卻更多。在他看來,他并不傾向于認爲原随雲和枯梅大師是母子,隻是枯梅大師如今既已爲了原随雲獻出了她的眼睛甚至于她的性命,那她必定是對原随雲有着令人無法不動容的。正是因爲這樣的原因,楚留香即使懷疑他們不是母子,可也沒有了更多探究下去的想法。
隻如今回顧起整件事來,楚留香覺得當初在龜茲國答應随原随雲一起去無争山莊拜訪時,他是定然不曾想到事情會有後來那樣的發展。
事情得從他們一行人去關内拜訪無争山莊說起,原東園原老莊主雖如外界所傳言那般的生性淡泊,又格外喜靜,可對他們一行人很是熱忱,尤其是在知道他們是原随雲親邀請而來的客人後。
在交談間,楚留香确信原老莊主并不知曉原随雲這段時間出外的真正目的,正如原随雲在先前和他們說好的那般——原随雲在來無争山莊前,心有慚愧地說他并沒有和他老父親說實話,也是沒有說他這次出門是爲了尋西方魔教教主來治眼睛,而是說他隻是出門遊曆。至于原因其實也不難猜測,到底自從原随雲在三歲時失明後,無争山莊和原東園從沒有放棄過尋求名醫爲原随雲治眼睛,但凡有一線生機都不放過,可這麽多年以來換來的不過是一次又一次失望,這一次原随雲也是怕原東園再升起希望後失望,承受不住再一次灰下心來的打擊。
不僅如此,原随雲還請求他們保密,不要說漏嘴。
這是自然。
楚留香和胡鐵花都答應了下來,顧教主他也是。
然而原東園還是知道了,他再怎麽說都還是無争山莊的莊主,原随雲身邊跟随着的仆從聽少莊主的話不假,但歸根到底他們的主人還是原東園。
在原東園的一再堅持下,他知道了顧教主給原随雲的診斷結果。
當時原東園再沉默片刻過後,隻道:“用老夫的眼睛。”
又說起來心甘情願之人并非隻拘泥在原随雲的親人或是情人身上,像是忠心耿耿的仆從也不是不可以。隻是仆從再忠心耿耿,嘴上說得再心甘情願,可心中完全沒有一分不願意嗎?不會有丁點私心嗎?
這世上能全心全意爲一個人好的,恐怕最有可能隻是至親吧,像是作爲老父親的原東園對原随雲。
父如山。
何嘗不叫人動容?
不過即便是原東園不容原随雲拒絕的要把他的眼睛換給原随雲,手術也不會立即能進行,畢竟顧教主他從前并沒有做過這樣的手術,手術所需要的工具他現在并沒有備齊,所以在此之前還得做好準備工作,少說也得半個月。
令人不曾想到的是,不過半個月的時間出現了變故:
有人試圖在阻止這場手術。
這時候需要盜帥出場了,他很快分析出幕後之人的大緻來曆,道此人怕是和無争山莊關系密切,不然也不會知道這場換眼手術,而此人之所以會那麽做,大概是不想看到原随雲恢複光明。
換句話說,對方有可能是“家賊”。
當然了也有可能是無争山莊的仇敵,可先前也說過無争山莊這麽多年底蘊猶在,仍是三大世家之首,便是薛衣人鋒芒最盛時,都不敢來無争山莊鬧事,那到底是什麽樣的仇敵有這麽大的膽量?更何況這麽多年,便是楚留香都不曾聽聞過有哪個大人物和無争山莊結過仇。
隻是若是家賊的話,又是爲了什麽呢?
說句不是很中聽的話,原随雲作爲無争山莊的少莊主,他恢複光明對于無争山莊來說是利大于弊的。無争山莊是很需要一個趨向于完美的少莊主,來重振無争山莊昔日的至高榮光。
那妨礙這場手術順利進行之人,若不想讓原随雲恢複光明,那究竟是因爲什麽?
說真的,在查到“真兇”前,胡鐵花還胡亂猜測過是原老莊主的私生子所爲,然後這一說法很快被楚留香給否決了。原東園是到了五十多歲,才得到了原随雲這麽一個孩子,他若是有其他孩子,又如何會藏着掖着不讓他人知道呢?要知道不孝有三,無後爲大,原老莊主肯定是不願意背上讓原氏無後的名聲,那太對不起列祖列宗了。
胡鐵花小聲道:“說不定是在原随雲之後有的,三年抱倆什麽的。”
楚留香:“……”
這還真不是。
話這麽說倒不是因爲他們得到了切實的證據證明,而是當夜他們抓到了罪魁禍首,楚留香和胡鐵花萬萬沒想到那人竟是枯梅大師。
楚留香和胡鐵花是見過枯梅大師的,要知道追着胡鐵花跑了兩三年的高亞男,她是枯梅大師的徒弟,而且但凡是見過枯梅大師的,都不會再忘記她那可恐的模樣和令人畏懼的氣勢。
枯梅大師是華山派的現任掌門人,她師從飲雨大師,當年爲了讓飲雨大師收她爲徒,硬是在華山雪峰上跪了四天四夜;後來和來尋仇的太陰四劍浴血苦戰,足足受了三十九處傷;再往後硬對冷面羅刹,在知道自己不是冷面羅刹的對手情況下,生生的用把手伸進一鍋沸油中吓退了冷面羅刹,而她自己的左手卻被沸油燒成焦骨,這也是“枯梅”兩字的由來。
又枯梅大師已有二十餘年未履紅塵,現如今會出現在無争山莊已叫人震驚不已,更叫人想不通的是枯梅大師竟是在試圖妨礙原随雲恢複光明,這其中到底有着什麽樣的隐情?
接下來發生的事,更是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
枯梅大師見被圍堵,并沒有做出任何辯解,而是望向原随雲道:“我對不起華山派,把我的眼睛給原随雲吧。”說完自斷了經脈。
衆人都沒想到會是這樣的走向,而枯梅大師的所作所爲更令人費解。這費解費解着有了一個說得通的解釋,那是枯梅大師其實是原随雲的母親。
關東原氏和華山派的關系本來近,原東園自是很多機會可以接近枯梅大師。
原東園當年背負着諸多壓力,無争山莊到他這裏時雖是餘威猶在,可如何能和當年相比,再加上原東園當時成婚數年卻仍沒有兒子,種種壓力幾乎壓垮了原東園。在這種情況下,他會被不屈不撓的枯梅大師所吸引,也不是不可以理解的。
枯梅大師是個非常有韌性的女人,她還有一個稱号是鐵仙姑,說得是她有着鋼鐵般的意志,可她畢竟也是人,也有感情,在内心深處也會有柔軟之處,因而會被原東園觸動也不是不可能,尤其是原東園是被她的内在意志所吸引,而不是她的外貌或是其他,這還有什麽是比這種發自真心的喜更能打動一個心硬如鐵的女人呢?
他們這樣相了。
在不久後,他們迎來了他們的情結晶,也是原随雲。
可他們的情像是一團火,雖熱烈卻短暫。
不說原東園還得支撐無争山莊,是枯梅大師,她是華山派的掌門人,她是不可能還俗的,更不可能因爲這段感情置華山派于不顧。不得已下,他們倆此分開,原東園将原随雲抱回無争山莊,悉心撫養着他長大,而枯梅大師則繼續留在華山派,做她鐵面無私的華山派掌門人。
然而命運總是那麽不公,原随雲三歲時生了大病,病好後卻成了瞎子。
原東園悲痛交加,而在華山之巅的枯梅大師又何嘗不是心如刀絞?可她很清楚在她決心和原東園劃清界限時,她失去了做原随雲母親的資格,她便是心痛也不能表現出來。
可血濃于水,那份母子親緣是如何都不會被剪斷的,這般的才會有了二十年後,在得悉原随雲有機會複明,但需要有人心甘情願爲他獻出眼睛時,枯梅大師再也做不出了,她想要爲自己多年不曾見過,甚至都沒有養育過他的親生骨肉做點什麽。
然而枯梅大師是矛盾的,華山派和親子對她來說都是重要的,手心手背都是肉,且是這樣的矛盾才會讓枯梅大師做出這一系列自相矛盾的事,它們都是枯梅大師内心的掙紮。
在最後枯梅大師選擇把眼睛給了原随雲,卻毅然決然的結束了自己的性命,自是不願意再對不起華山派,她這麽做如何不讓人肅然起敬?
枯梅大師的眼睛最終換給了原随雲,用胡鐵花的話來說:“這已不止是一雙眼睛,它還是枯梅大師那令人動容的母。”
原随雲是什麽神情不太好說,反倒是原東園原老莊主他這在這短短幾日,好像又老了好幾歲。原老莊主這般做派,無異于讓枯梅大師和他曾相,并生下原随雲一說更具有了可信性。
而枯梅大師她畢竟是堂堂華山派掌門人,她在無争山莊去世,必定是驚動了華山派。到底華山派在知道真相前預感到此事非同小可,并沒有大肆宣揚,而是派了枯梅大師的徒弟“清風女劍客”高亞男,和另一個弟子華真真,還有華山派的長老悄悄地來到無争山莊。
原東園默認了枯梅大師是因他而對不起華山派的說法,算是落實了“枯梅大師和原随雲是母子”的假想。
華山派也是震驚不已,枯梅大師繼任華山派掌門已将近三十年,在這三十年中從未露出過笑容,且鐵仙姑的稱号不是說說的。更有枯梅大師落發出家已有四十餘年,修爲高深,戒律精嚴,可以說華山派的任何人都有可能破戒,卻唯獨枯梅大師不會,然而這種荒唐至極的事卻發生了……
該說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嗎?
但那可是枯梅大師!
華山派的長老是那麽的目瞪口呆,她望着年近古稀卻依稀可窺見昔日清隽的原老莊主,倒是想試着接受事實,可最終還是無果。隻華山派的長老并沒有懷疑此事,畢竟無争山莊的地位在那兒擺着,他們沒有必要也不敢這般誣蔑枯梅大師,更何況還牽連到無争山莊自家的莊主。
想來想去,華山派的長老隻得把這樁不可思議的事,歸結到這是情上去。
問世間情爲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
不管怎麽說吧,原随雲最終重見光明,這似乎沖散了枯梅大師之死帶來的哀愁。
而胡鐵花和楚留香此時才放心地離開無争山莊,至于顧教主,他也沒有在無争山莊多呆,和楚留香是同天出了無争山莊,隻是沒有再和楚留香他們倆同路而已。
楚留香回憶完,又不自禁歎了口氣。
像是楚留香先前想的,他對枯梅大師和原随雲是母子一說是抱有懷疑态度的。這倒不是楚留香無的放矢,而是縱觀整件事,他還有不少細節想不通,比如說若枯梅大師确是原随雲的母親,那爲何她還要多此一舉的去試圖阻止顧教主爲原随雲換眼?當然了這件事是可以用枯梅大師并不相信換眼術會成功,生怕原随雲沒有重獲光明,還另外把原東園的眼睛賠了進去;又比如說在他們甕中捉鼈捉到枯梅大師時,原老莊主的震驚和不可置信是做不假的,更有他後面都極力避免說起枯梅大師,且語氣并不像是懷念;還有楚留香總覺得高亞男在隐瞞着什麽,不然她也不會那麽避諱着胡鐵花。
不過這都是楚留香自己的感覺,并做不得準,好比高亞男不再追着胡鐵花,反而是對胡鐵花冷面相對,是因爲養育她長大的師父去世了,她心情悲痛不願意再在胡鐵花面前尋不自在——胡鐵花反倒是因爲她這樣截然不同的态度,變得不自在起來,看他現在喝酒喝得又猛又急可見一斑。
隻楚留香這麽自我寬慰歸自我寬慰,這件事到底還是被他放在了心裏。他這麽做倒不是想打破砂鍋問到底,而是希冀着這件事不會再有被挖出來的一天。
逝者最大。
無争山莊少莊主原随雲重獲光明一事,到底還是傳揚了出去。
一來世界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二來整樁事中還涉及到了前段時間風頭正勁的西方魔教教主和盜帥楚留香,三來這世上總是不缺有心人,種種因素下使得原随雲複明一事,很快在江湖中被傳得沸沸揚揚的。
這麽一來,即使無争山莊和華山派有心遮掩,枯梅大師因原東園原老莊主而對不起華山派,心甘情願把眼睛獻給原随雲的事也漏了出來。
這幾乎跌破了所有江湖中人的眼睛。
枯梅大師破戒這種事造成的沖擊,比盜帥楚留香做了和尚還要令人吃驚,好嗎?更不用說枯梅大師破戒的對象,還是武林三大世家之首無争山莊的原老莊主!
東園數枝梅,淩寒成雙對嗎?
反正這事兒帶來的影響不小,而且還有人“舉一反三”的歸納起這幾年來江湖中發生類似性質的大事。拿武林世家來說,三大世家中無争山莊現在出了這樣的事,而前段時間擁翠山莊的李觀魚被當時還籍籍無名的西方魔教教主打敗,更巧合的是當時他們也死了一個少莊主夫人;再有和擁翠山莊同病相憐的松江府薛家莊,薛衣人同樣是被打敗,且他們的二莊主薛笑人也随即去世。
說完世家再來說門派,華山派如今不用說吧;往前來說是同爲三大幫七大派中的丐幫,它被爆出當時的幫主南宮靈謀害前任幫主任慈的醜聞,且南宮靈和任慈都死了,同時還有少林派,無花那個七絕妙僧卻是個内裏藏奸的,他也伏誅而死……這一不歸納還不覺得如何,可這麽一歸納怎麽覺得恐極呢。
不不,還沒完。
縱觀武林世家和門派遭殃一事,丐幫、少林派、無争山莊和華山派中都有盜帥楚留香的影子;而擁翠山莊、薛家莊、無争山莊和華山派中則是有西方魔教教主的蹤迹,所以這是關内有盜帥,關外有西方之玉嗎?
才不是……
反正是一時說不上來到底哪裏叫人噤若寒蟬,可是有那種很玄妙的感覺。
細思恐極嘛。
以及認真說起來的話,“丐幫和少林派的南宮靈和無花是楚大哥揭穿的,擁翠山莊的柳無眉拜托過楚大哥,是無争山莊的少莊主原随雲都是主動來找的楚大哥,”宋甜兒掰着手指細數道,“薛家莊的話,楚大哥倒是和薛衣人前輩的女兒薛紅紅有過經不起推敲的一段情——這麽一看的話楚大哥是和它們都有過牽連,而且除了薛紅紅和原随雲品行不壞,其他人都是内裏藏奸的呢。”
楚留香本來在苦笑,可随着宋甜兒這麽總結,他發現好像真是這樣,且宋甜兒她并不知道薛家莊的薛紅紅是沒問題,有問題的是薛衣人的兄弟薛笑人。這麽一來的話,唯一沒什麽問題的是原随雲了吧。
那麽,原随雲真的沒問題嗎?
先不說這才是真的細思恐極,但來說同樣疑似“掃把星”的顧教主,他從中原回到龜茲國王宮的第三天,石觀音聞風而來,且她的自戀症又犯了:“殿下這次去中原,可是讓華山派栽了好大一個跟頭呢,妾身不勝欣悅。”
石觀音和華山派不對付,嚴格來說是在她還是李琦時和華山派不對付。當年華山派和黃山李家發生慘鬥,血戰連綿多年,黃山李家最終隻剩下一個李琦,而李琦逃出後去了扶桑,遇到了天楓十四郎,後武功大成後回來殺進了華山派,即使是報了當年家仇,來到大沙漠後石觀音仍舊對如今的華山派沒什麽好感,倒是她很好意思的把如今枯梅大師之死,導緻華山派受到不小的震蕩,給兜兜轉轉歸咎到她的魅力無邊上。
雖然枯梅大師的死,或間接的是能歸到顧青身上。
顧青恍然大悟道:“你是在炫耀原東園真正喜歡的人是你嗎?”
石觀音:“???”
顧青善解人意的爲石觀音進一步解釋道:“你看華山派栽跟頭是因爲枯梅大師和原東園有情,罪魁禍首有原東園的一半,而你卻說你不勝欣悅,那我得出原東園真正喜歡的人是你,爲了你他甘願蟄伏數十年,隻爲了一朝通過枯梅大師置華山派于不義之地的結論,不是很順理成章的嗎?”
石觀音:“……”
石觀音回過神來據理力争道:“若不是殿下去無争山莊爲原少莊主治眼,此事又如何能被揭露出來呢?”
顧青想了想說:“他們倆到底還是一日夫妻百日恩,更何況人心都是肉長的麽。”
石觀音在打嘴仗上可從來沒有赢過顧青,以至于她不得不再次郁卒,又還得自己郁卒回來,重新打起精神來,妙目一轉道:“殿下可知道疏勒國密謀和他國聯合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