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
顧青對此在眼皮底下翻了個白眼,道:“韓大人有了外室。”
官家也是趙祯挑了挑眉:“嗯?”
顧青又慢吞吞道:“齊大人昨日夜禦兩女。”
趙祯不由得道:“真的假的?”
顧青似笑非笑的看向趙祯,趙祯假咳一聲:“齊卿倒是龍精虎猛,也不怕白日裏精神不濟,緻使無心爲朕辦差!”如果這話兒是擱在剛才那句之前說,還有想知道更多的神情不那麽明顯,那官家這番表态更具有說服力了。
顧青半垂下眼簾:“陛下說得是。”
趙祯可一點都沒感受到這句話的誠意,他也不覺得尴尬,很自然而然的轉移了話題:“看來元英與朕的默契不夠,朕方才隻是想暗示元英你說一說你在常州府的事,可不是想知道朝臣們私下裏都做了什麽。”
顧青由衷道:“陛下之言簡意不簡,是臣等所不及的。”
趙祯:“……”
趙祯不想跟他這小舅子打嘴上機鋒,當即清了清嗓子道:“行了行了,咱們倆不必這般見外了。”随後又指了座位讓顧青過來坐,他則是坐到了旁邊的椅子上,不跟自己客氣的往嘴裏塞了塊點心,上早朝前他不是沒功夫吃點早點墊肚子嗎?這又上了大半個時辰的早朝,肚子早餓了。
顧青隻端起茶杯來,喝了口茶。
“朕收到了常州知府呈上來的折子,”趙祯吃完點心喝了口茶後道,見顧青并沒有立時搭話,多盯着他看了兩眼,“在折子裏提到元英你爲了能破案,不惜扮作女子打入潭拓寺,言明元英你這般不拘小節的精神,實在是叫他敬佩不已。元英你對此有什麽要說的?”
“臣覺得,”顧青沉吟下又接道,“常州知府說得很對。”
趙祯:“……”
“臣扮作女子自是爲了破案,早日抓到爲禍常州府的采花賊,叫受害者有所寬慰,叫百姓不再心惶惶,這一點常州知府說得很對。”顧青慢條斯理的說着,爾後話音又一轉道:“謝大人能夠不爲外在所困擾,直擊臣這麽做的本質,實在非尋常人,陛下您說呢?”
趙祯還能說不是嗎?
在又往肚子裏墊了塊糕點後,趙祯才把出師不利的郁悶給丢開——他饒了那麽大彎子,是想在顧青扮紅妝上找點樂子,結果呢?樂子沒找着不說,反而還把自己繞進去了。
“咱們還是來說正事吧,謝志遠沒在折子上把你破得案子說個清楚明白,朕想來想去還是直接問你最爲恰當。朕想想啊,第一個問題元英你是怎麽知道其中一個采花賊,他是糕點鋪子的夥計的?”趙祯說完往椅背上一靠,姿态看上去十分輕松惬意,再加上他面前滿滿當當的擺了一桌子茶點,看上去像是在茶館裏等着說書先生說書的客人,差拿一把瓜子“咔嚓”“咔嚓”的嗑了,和在外人面前天威難測的矜貴雍容模樣,根本是大相徑庭。
反觀顧青呢,他還穿着朱衣朱裳的朝服,戴三梁冠,正襟危坐着喝茶,姿容雅緻,令文德殿蓬荜生輝。
趙祯不由得想起容貌明媚的龐妃,又想了想如今身寬體胖的龐太師,心想早逝的龐夫人一定是個大美人。
先不說趙祯這麽想是幾個意思,是顧青已放下茶杯,要跟趙祯說案件的來龍去脈了。
說起來顧青去常州府,一開始并不是爲了采花賊案去的,畢竟這個案件還沒有結案,仍歸是常州知府的職責。
他之所以會在常州府,還是因爲另外一樁由常州府下安慶縣的舊案,看案宗的時候顧青有兩個疑點,所以他跟趙祯告了假大老遠的跑去安慶縣進行了實地考察,等解答了他的疑點後,從安慶縣回汴梁城時經過了常州府,正好遇見了采花賊案。
常州知府謝志遠不是個不會變通之人,他并沒有因爲若大理寺卿插手進來破了案,會顯得他這個知府庸碌而拒絕讓顧青插手,到底當下最重要的事情還是抓到猖獗至極,又害人不淺的采花賊——不管是哪個朝代姑娘們的名節都是頭等重要的,更不用說時下民風已不如前朝開放,那被采花賊毀了名節的姑娘,其中已有一個乘着嫁人不注意自盡了。
再有那高門大戶的更注重名節,他們在自家姑娘遭遇了這等禍事後,有的都沒有報官,直接送了他家姑娘去了家廟,常州知府謝志遠還是因爲名聲好,才有受害人家屬來私下裏報官的。這無疑是非常令人痛心的,明明該千刀萬剮的是那采花賊,可最終受傷害最深的還是無辜的姑娘們。
顧青接手後先看了案宗,首先将被謝志遠歸爲一人所做的案件,根據受害人不同拆分成兩個犯人。嚴格來講除了是小門小戶和高門大戶的區别外,前者的受害人都是在最近定親的姑娘家。
在分門别類後,顧青又花了兩個時辰走訪了受害人家,發現第一個受害人與其他受害人的不同。她家養了一隻狗,但在案發當晚那隻狗被下了藥,但另外幾家受害人中其中有一家養狗的,可那隻狗卻沒有藥倒,反而是被驚醒吓跑了犯人。還有其中一家放在牆下的菜壇子被壓碎……這說明犯人要麽是認識第一個受害人,對她家的情況很熟悉,要麽是隻對第一個受害人家做了踩點。
總而言之,第一個受害人對犯人來說是與衆不同的,隻第一個受害人雖近來定親,但在這之前她沒和他人定過親,并不存在前未婚夫的情況。
再來說受害人們都是近期定親這一點,常州府雖不如開封府繁華,可作爲一府它自是占地頗廣,而受害人們的地理分布毫無規矩而言,那麽犯人到底是如何知道她們近來定親的呢?
婚嫁之事,消息最靈通的當屬媒人。
可等顧青詢問過常州府的一個媒人後,得知媒人們自有他們常活動的地界,比如說東城的媒人們往往隻在東城給人保媒,很少會跨城區的,更不用說誰還能在整個常州府活動。
這麽一來媒人以及媒人相關者排除了嫌疑,不過顧青卻在和媒人交談過後,另有了線索。原來常州府的風俗是在女兒家定親後,她家會或買或做喜餅送給親朋好友,而常州府賣喜餅的糕點鋪多是多,可幾個受害人家該當是在同一家糕點鋪訂做的喜餅。這麽一來糕點鋪的相關人等自可以知道他們家的近況,還有地址。
有了這一線索後,再交叉第一家受害人的信息,最後排查到了和芳齋的夥計身上。
“原來如此,”趙祯聽完顧青講述後恍然大悟道,想了想又說:“至于另一個采花賊,朕想其餘的受害人是在近期内去過潭拓寺上香,适才被那賊人盯上的,而誰能想到采花賊會是六根清淨的出家人呢?”
顧青煞有介事的說道:“官家已然學會了舉一反三,很好很棒。”
趙祯可一點都不開心,這波誇獎仍舊沒什麽誠意,一聽是在敷衍人,不,這次是誇幼童的語氣,跟誰稀罕似的。可是吧,趙祯腹诽歸腹诽,嘴裏卻說道:“哪裏哪裏,朕這不過是馬後炮罷了。對了元英啊,你知道展昭不?”
顧青這會兒沒有再坐得很端正了,他也往後靠在椅背上,眉目舒展開來,聽了趙祯這話兒,也隻是稍微挑了挑上揚的眼尾:“南俠展昭?”
趙祯颔首道:“好似是叫這麽個名。”
顧青:“哦。”
然後,沒了然後。
趙祯等了半晌也沒聽他接茬,隻有自己自力更生道:“元英怎麽不問問朕,作何要提起這麽個草莽之臣?”展昭雖在江湖中有南俠之稱,可他身上并沒有功名,趙祯說他是草野之人,自是無可厚非的。
顧青露出個略浮誇的驚訝表情,“臣不過離開月餘,陛下對臣下的要求已經到了不僅要從陛下簡潔的話中,聽出不簡潔的意思,還得聽出陛下下一步要表達的用意了嗎?這是不是有點太難爲臣下了?”
趙祯:“……”
這問一句“陛下怎麽好端端的提起展昭了”,不是很正常的嗎?怎麽到他嘴裏成了他這作官家的無理取鬧了?
說好的心細如發,明察秋毫呢?
趙祯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來道:“其實是包拯跟朕舉薦的,道展昭數次于危急之時解救了他。朕聽包卿家說展昭如何如何勇武,如何如何武藝高強,起了才之心,欲特許他入朝爲官。”
顧青聆聽完蹙起了眉:“恕臣愚鈍,臣想不出此事和臣有何關系。”
好像确實沒什麽關系,趙祯是把這件事當新鮮事跟顧青提一提,但現在看來他們好似把天給聊死了。
趙祯有點無力,生硬的開了個新話題:“你要不要去見見你姐姐?”
龐飛燕如今身爲貴妃,且上面有皇後等同于沒皇後,趙祯實在是不怎麽待見他的皇後,再者龐飛燕可是龐太師手把手教出來的姑娘,且趙祯對她很有幾分真情實意,在後宮裏還沒有誰能讓她吃得了虧。
而顧青和龐飛燕姐弟倆曆來關系好,并沒因爲龐飛燕入宮不常見面而生疏,顧青離開京師的這段時間裏,龐飛燕沒少在趙祯跟前說起,适才趙祯有這麽一問。不過趙祯問完後悔了,顧青還沒說什麽呢,他忙道:“朕和你姐姐昨日什麽都沒做。”
好一個此地無銀三百兩!
顧青在心裏狠狠翻了個白眼。
趙祯:朕也不想的,朕也很絕望啊。
真說起來的話,顧青入仕也這四五年的事,可龐飛燕入宮遠比這早,滿打滿算的話也有十年,也是說那會兒顧青和趙祯認識了。
他們倆第一次見面時,顧青給趙祯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也可以說是巨大的心理陰影,往後也沒能好到哪裏去。可怎麽說呢?
時間是治愈一切苦痛的良藥,看趙祯現在都能做到對顧青演繹朝臣們的事樂見其成,知道他這麽多年經受了怎麽樣的轉變。可以說趙祯還能成長爲如今英明神武的官家,那多賴他打骨子裏有的一股子韌勁。
說白了,是皮糙肉厚經摔抗打擊。
又雖說趙祯是心理素質好,可多年陰影總是揮之不去的,也導緻了旁人對着趙祯,是臣伴君伴君如伴虎,到了顧青這兒,有那麽些颠倒了過來。
所以說官家如今這樣慫,也不是不可以理解的。
顧青到底還是去見了龐飛燕,單獨一個人去的,官家說他還要批閱奏折,不跟着一起去了。
龐貴妃比顧青大兩歲,如今正處在女子正美好的年紀,且龐貴妃的相貌,是那種帶有攻擊性的美,像是帶着刺的玫瑰。見着顧青頭句話是:“官家又吃癟了吧?”
一邊招呼着顧青坐下,一邊又不客氣的拆趙祯的台:“自從官家得了常州知府的折子,等着你從常州府回來拿你扮女子的事揶揄你呢。你是不知道,他最近來來回回的念叨了好幾次,光是我聽得耳朵都要起繭子了。”
龐貴妃說話又快又脆,沒給顧青開口的機會,她美目一轉,好似自然而熱地問道:“爹又是個什麽反應?”
顧青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爹他太過于欣喜多了半個女兒,以至于輾轉反側,夜不能寐。”
“我看後半句還像個樣子。”龐貴妃還能不了解龐太師,會欣喜如狂才有問題呢,不知是想到什麽,龐貴妃挑起眼尾睨了她弟弟一眼,“龐元英你老實交代,你是什麽時候發現那叫覺悟還是覺悔的和尚,是你要找的采花賊的?”依着她對她弟弟的了解,他該當是不需要那麽大費周章的,扮成姑娘家去引那賊人上鈎的。可他有時候是喜歡化簡爲繁,爲了自己覺得好玩,所以龐貴妃是認爲她弟弟在扮成姑娘家前,已确定那什麽覺悟還是覺悔的和尚是他要找的犯人。
顧青微微歎氣道:“阿姐,這已經是你今天第二次明知故問了,我隻希望你再一再二不再三。”
龐貴妃一噎,完了後鬼使神差地來了句:“官家還以爲你是把人抓了個現行,才确定對方是你要抓的賊人呢。”
“這不難理解,”顧青慢吞吞地說,“都說近朱者赤,他近朱的時間可沒有阿姐你的長。”
龐貴妃旋即反應過來,伸出纖長的手指虛點了他一下,嗔怪道:“真是了不得啊龐元英,出門月餘臉皮又變厚了是吧?”
也龐貴妃能這麽直言不諱了,其他人不是被一葉障目,是隻看表象看不清他的本質。前者的代表如龐太師,後者的代表如最近剛和顧青有過接觸的展昭和包拯。
而說起展昭和包拯來,包拯他确有在任上有好幾次遇險,被展昭所救下,且展昭其人有俠義心腸,頗有君子之風,包拯自感念他的仗義之舉,敬佩他的高強本領,喜他的爲人,這番下來才有了包拯向官家力薦他的事。
官家才,又加上是包拯力薦,遂下旨叫展昭禦前觐見。
展昭本來救包拯并非爲了榮華富貴,隻那是他一貫的作風,且上回與入京師述職的包拯分别後,展昭回了他的老家常州府。如今包拯派人傳了官家的口谕來,展昭雖是不情願,可到底他敬佩于包大人,又唯恐自己推卻叫包大人爲難,隻有辭别家人,拍馬去往汴梁城。
等入得汴梁城,在開封府見過了包拯,于第二日進宮面聖。
又因爲包拯在舉薦展昭時,說他不僅有俠義心腸,還武藝超群。趙祯他自己沒甚武藝,卻是知道顧青是個文武雙全的,可平日裏也沒多見過顧青施展,聽包拯那麽一說來了興緻,想要親自見校下展昭的武藝,遂把面見展昭的地點定在了耀武樓,還叫了一幹文武來旁觀。
展昭确實武功卓越,劍法精奧不說,袖裏箭百發百中,又輕功使來如雲中飛燕,飛檐走壁自不在話下。
趙祯也不知道怎麽想的,覺得身輕如燕的展昭像他的禦貓(字面意義上的貓),而他這麽一金口玉言的,展昭稀裏糊塗的得了個禦貓的綽号。
随後趙祯又傳了旨意出來,特封展昭爲正四品禦前帶刀侍衛,于開封府職,開封府那邊是皆大歡喜了,龐太師卻心裏直犯嘀咕,等回到太師府沒見着他兒子,問了管家才知道少爺在官家賜給他的府邸裏。
想起這件事來龐太師直哼哼,太師府旁邊不是沒有空餘的府邸,官家非以那空餘的府邸年久失修爲由,另賜了隔一條街的府邸,說得好像他太師府沒銀子修繕個府邸似的。
哼哼歸哼哼,官家都金口玉言了還能反悔麽?
龐太師又馬不停蹄的坐車去了大理寺卿府,大理寺卿龐大人正在書房裏看案宗,他今兒都沒去耀武樓湊熱鬧,反正他爹去了回來後肯定會給他轉述的。再有,“官家給展昭封了什麽官?”
龐太師張了張嘴,把原本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沒甚好氣道:“封了他做正四品的禦貓!”
顧青歪了歪頭:“喵?”
龐太師被他兒子給逗樂了,原本是有點火氣現在也沒散了開來。“是正四品的禦前帶刀侍衛,給他起了個封号叫‘禦貓’,不過照爹看那展貓都有二十六七了吧,兒子你當上正四品大理寺少卿時,可隻有二十歲,再說他不過是個武職,根本沒法跟你比。”
顧青撐着額頭,不太能理解他爹的腦回路:“這有什麽好争的?”
從來都是“我兒子是最優秀的”的龐太師還振振有詞道:“這當然有得争,能在二十歲時做到正四品,兒子你是本朝以來第一人,說不得能在青史留名的。說起這個來爹一肚子火,當年殿試時你明明是最拔尖的那個,狀元之位當之無愧,偏偏官家隻點了你做探花郎,長得好看礙着誰了?”
這都哪年的舊事了啊,都還記到現在。顧青充耳不聞,自顧自的轉移了話題:“您說官家給展昭的封号是‘禦貓’?”
龐太師應了一聲,還順帶咕哝了句:“還不如叫禦虎呢。”
——這倆綽号都沒好到哪裏去吧?
顧青想的倒不是綽号的雅俗共賞性,而是若他沒記錯的話,現如今的江湖上有兄弟五人是以“鼠”爲外号的,其中最小的‘錦毛鼠’白玉堂最爲心高氣傲,恐怕是不會坦然接受有人的外号克他的。這誰知道他又會因此鬧出什麽事端來呢?
想到這兒,顧青擡起頭來跟龐太師說:“爹,我明日要出門一趟。”
龐太師随口問道:“去哪兒?”
顧青回得也很随意:“淮南。”
龐太師不由得瞪眼:“你不是才剛出過遠門?”
顧青沒接這話茬,隻把事情簡單的說了下:“建昌縣知縣許楌遇到了一樁疑案,實在是猶疑不定,便寫了信給我,我看了案宗覺得它值得我過去一趟。”許楌先前在大理寺任大理寺正,後來因爲父老母病,申請從大理寺調職回了老家,任建昌縣縣令。他調職前可以說是顧青的下屬,适才有了寫信給顧青請教的事。
龐太師暗自給許楌記了一筆,面上好奇道:“什麽案子?”
顧青神情微妙起來,慢吞吞地說:“女人殺鬼案。”
龐太師:“……”
“哦,我口誤了,其實是女鬼殺人案。”顧青糾正過來後,朝着他爹擺出個無辜臉,還似自言自語道:“根據案宗上說,‘女鬼’已經殺了三個人,一個是吓得肝膽破裂而死,一個是被拔了舌頭,還有一個是在行周公之禮時,被生生吓出了馬上風。”
龐太師可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人,他會被吓住?笑話。
龐太師隻是聽到‘馬上風’後感同身受了下,抹了一把額頭道:“我讓管家給你準備一應事宜,你快去快回。”
顧青乖巧的點了點頭。
龐太師當天晚上沒進小妾的房,修身養性嘛。
翌日,顧青在向趙祯遞上告知外使的折子,并得到批複後帶着龐謝,坐上管家一應給準備的車馬,輕車簡從的去往淮南建昌縣。
建昌縣
“大人,那女鬼一說近日裏傳得沸沸揚揚的,鬧得人心惶惶的,您看要不要去請個大師來做場法事?”
說這話的是建昌縣縣衙的柳主簿,他其實更想說做場法事後,确定那女鬼被制服後定案吧,這事兒怎麽看都叫人心難安。
許楌卻不贊同:“子不言怪力亂神。”
柳主簿是信了犯案的是女鬼的:“可大人您也看到了,這樁案子邪乎的厲害。”
許楌自是清楚這一點,所以才有他寫信給顧青的事。恰好這時有衙差從外帶了加急信件來,許楌連忙拆開來看,看完後露出個這半月來第一個輕松的笑:“太好了!”
柳主簿好奇道:“大人?”
許楌神情輕松了不少:“龐大人已在趕來的路上,有他在定能将這樁疑案查個水落石出。”
“龐大人?”柳主簿作爲許楌的佐吏,自是得清楚頂頭上司的來曆,稍微一想後詫異道:“莫不是說大理寺卿龐大人?”
許楌點頭道:“正是!”
柳主簿也是聽說過小龐大人的事迹,而且他家大人常常把他挂在嘴邊,顯然是對他推崇至極的。柳主簿是沒想到堂堂大理寺卿,會這麽離開汴梁城到地方上來,要知道在大理寺,出使到地方複審案件的一般都是大理寺正,沒得勞動到大理寺卿的道理。還是說他家大人很得小龐大人器重,進而高升再望?
隻還沒等柳主簿激動起來,許楌神情興奮的說起來:“我知道龐大人會對這樁案件感興趣的,柳主簿你是不知道,當年我還在大理寺任大理寺正時,見過龐大人用了短短一個月的時間,看完了大理寺存着得真宗時期的案件,越是疑案懸案他越感興趣。有個隔了二十五年的案子他查到疑點後,還跑去挖了人家的墳,把骸骨帶了回來,他一個人在屋裏呆了一刻鍾,也不知道是做了什麽,出來後讓獄卒去抓人,那犯人還以爲這麽多年已經逃過律法制裁了呢。”
末了許楌喟歎道:“龐大人啊,他可不是一般的厲害!”
柳主簿:“……”
在斷案上有多厲害先不說,單論去刨了人家的墳,還跟骸骨共處一室這兩點,那龐大理寺卿足夠不一般了。柳主簿想到他曾聽說過的事,試探着問許楌:“龐太師他時常關照大理寺吧?”
“是啊,像我當初因要奉養父母,奏請調離大理寺調回老家來,是龐太師和吏部打的招呼。”許楌想了想又說,“龐太師還是個慈父來着,爲了能讓龐大人在大理寺吃住得宜,自掏銀子修繕了大理寺,當時我們都很感念他的善舉呢。”
柳主簿覺得他是沒辦法和許楌說到一處去了,這根本是驢唇不對馬嘴,而且他可沒辦法把許楌說的龐太師,和他認知中高高在上,可呼風喚雨的龐太師聯系到一起去。
又三日,許楌帶了柳主簿,還有兩個衙役去縣城外迎接小龐大人。
柳主簿終是沒按捺住對許楌說:“大人,這是否太簡陋了些?”别說是迎正三品的大理寺卿了,便是迎他縣縣令來的儀仗都比這隆重。
許楌不甚在意道:“無礙的,龐大人素來不這些個虛禮。”
柳主簿半信半疑,等半個時辰後他們迎的人到了,别說鳴鑼開道,便是衙役列隊的情景都沒出現。他們滿打滿算來了有十個人,其中還有八個沒有跟着進官衙,據說是先給他們家少爺打點住處去了。
許楌對這情況見怪不怪,悄悄跟柳主簿說:“那是龐家的家仆,該當是龐太師擔心龐大人在外面吃苦,硬塞過來的吧。”
柳主簿木然臉,總覺得心裏有塊地方轟然倒塌了。
說好的呼風喚雨,血雨腥風龐太師呢?
暫且不說龐太師是如何的兒行千裏他擔憂,還是回歸到“女鬼殺人案”本身上來吧。
許楌對他前任上司的行事作風還是很了解的,沒有弄什麽虛的,在稍作休整後領着顧青去義莊看被害人的屍體,一路上還跟顧青說了說他這邊的進展:
“女鬼殺人案”發生在建昌縣洛河鎮,鎮上總共有一百二十餘戶人家,多李姓和楊姓。
被殺的三人裏有楊章氏,年五十二,守寡多年,僅有一子也在三年前因得了病死了,又她并沒有在當年男人去世後改嫁,平日裏極爲恪守女德,因而還得了個朝廷頒發的貞節牌坊。她是被家裏的丫環翠兒最先發現出事的,而楊章氏的死因,用俗話來說是被活活吓死的;
又有李婆,年四十五,男人尚在還有兩女一子。家裏雖不比楊章氏家有可放租收租的地産,隻平日裏這李婆靠給鎮上人家保媒拉纖,倒也養得活自個和家裏頭的男人。她是被更夫孫二虎發現死在小巷裏的,被人拔了舌頭而死;
最後一被害人是楊文昌,年五十八,是洛河鎮中楊氏一族的族長,也擔着洛河鎮裏正的職,負責掌管戶口、賦役之事。他原配夫人早十年去世,楊文昌過了五六年又續了弦,娶了外鎮的蘇氏。事發當天,楊文昌和這繼室蘇氏溫存,沒成想被女鬼找上了門,當下把楊文昌吓得牙呲目裂,得了馬上風死在了蘇氏的肚皮上。
本來許楌是不相信女鬼殺人一說的,可說來案子很奇怪,拿楊章氏的死來說,她當時被發現死了的時候,不僅窗戶從裏面掩着,而且完好無損,便是房門也是從裏面拴着的。鎮裏好幾個男人從外面撞,才把房門給撞開,再考慮到她的丫環翠兒在先前剛聽到慘叫聲,隻出去叫了人的功夫,那也是說楊章氏被害死時,她的房間裏隻有她一個人。
那麽兇手若真是活生生的人,那他或是她又是怎麽做到的?
“還有那李婆的死,孫二虎瞧見她是被黑影給拖到巷子裏去的,當時街上還有旁人,等他們聽到孫二虎的叫喊聲過來時,瞧見一黑影從牆上飄過,眨眼間不見了蹤影。”
那楊文昌的死更不用說了,他的繼室蘇氏也看到了女鬼,自己也被吓得神志不清,到如今都還沒有緩過來。不僅如此,在事發之後陸陸續續有鎮民說他們也看到了女鬼,如今大部分洛河鎮鎮民都相信是女鬼做的,他們已經着人去請大師來做法事了。
許楌之前在顧青手下待過,他在意識到這案件的不尋常後,并沒有斷然相信是女鬼作案,雖然證據都指向了這不是活生生的人做的。而是斟酌過後先給顧青寫了封信,又抛開是女鬼作案的可能,開始從是活生生人犯案的角度出發來查案。
死的三個人之間有什麽聯系?
他們和什麽人結了如此大的怨?
爲什麽洛河鎮的鎮民笃定是女鬼?
帶着這樣的疑問,許楌去查的時候很快查到了什麽。那寡居的楊章氏當年懷着孩子時,她男人死了,導緻那孩子成了遺腹子不說,還因此早産了,一直以來身體都不太好。待到長大後,身體非但沒好,幾年前病還越發重了,有人提議說給他找個娘子沖喜,說不得有用,再不濟也能留個後不是。
那楊章氏給他兒子娶回了一門親,女方姓齊,旁人都叫她齊二娘。隻可惜沖喜一說根本無用,楊章氏的兒子成親後沒幾天撒手人寰,讓楊章氏白發人送黑發人。再說那齊二娘,即便當日跟她拜堂成親的是隻公雞,可她既是進了楊家的門,是楊家的媳婦。
可憐齊二娘不過二八年華守了寡,這一守寡是三年。這麽說倒不是說她改嫁了他人,在洛河鎮這邊可沒有改嫁一說,那齊二娘生是楊家的人,死是楊家的鬼。
因而這麽說的意思是,這齊二娘在楊章氏被害死的七天前投河自盡了,也是說楊章氏死的那天正好是齊二娘的頭七。
“大人,據卑職所查到的,卑職懷疑那齊二娘極有可能并非主動自盡,而是被逼着自盡。”許楌說到這兒有那麽點欲言又止。
顧青抿了抿嘴唇道:“你還想說她更有甚者是被人殺害,僞裝成她是自盡的,是嗎?”
許楌苦笑着點頭:“大人所言極是。”
原來在齊二娘“自盡”前,忽得有人說她和來洛河鎮上的貨郎勾搭了上,還說得有鼻子有眼的。不僅說了他們是怎麽私相授受,還說那齊二娘打算跟着那貨郎私奔,不願意再守這活寡。在這種風言風語傳出來沒多久,齊二娘投了河,于是有人開始說這齊二娘果然是不守婦道吧,如今這麽做是臊的,沒臉再活下去了。
事情若是到了這裏,那也沒什麽好說的。
可等齊二娘頭七一到,她婆婆楊章氏被活活吓死,接着是李婆和楊文昌,而且死因都很離奇,還傳出了女鬼一說,那怎麽看齊二娘自盡一事都沒那麽簡單。
“卑職已叫衙役去尋那貨郎,隻卑職探聽時聽鎮民說起是齊二娘來複仇的,還說起報應一說……”許楌皺着眉陳述着,“且那李婆在洛河鎮的風評不如何,道她一張嘴能把黑的說成白,白的說成黑,那齊二娘和外地來的貨郎有私情一事,是這李婆先說起的。”
再加上李婆被拔了舌頭,以及那楊文昌是楊氏一族的族長,他也被害死了,怎麽看都覺得齊二娘的死有問題。
若是楊文昌和楊章氏爲了楊氏一族的名聲,不相信齊二娘是清白的,認定了她是不守婦道,逼迫着她自盡,那齊二娘死後化作冤鬼來報仇的話,整樁案子說得通了,這個說法也是柳主簿他們傾向于相信的。
又建昌縣并不是沒有發生過宗族把不守婦道的女子,或是通-奸的男女鎖在籠子裏,綁上石頭沉塘或沉河的事。這種事在許楌看來,是亂用私刑,犯了故意殺人罪,可在更多時人看來這本是很正常的事,且官府不得管也管不着。
事實上,這種事還不止建昌縣有,也不隻是本朝有,然律法到了這種似已“約定俗成”的事上,變得毫無效力。更可悲的是像許楌這般想的,還是屬于絕少數的,是這還得說是先前在大理寺受過的熏陶——顧青他在誨人不倦上,可是比毀人不倦還更厲害的。
不管怎麽說,如今更重要的事還是将這樁案件查個明明白白。
這時候他們已來到了義莊,許楌想到什麽又道:“大人,三位被害人的屍體,能被送到這義莊來,還是因死者中有楊文昌楊裏正,不然的話那楊氏一族是斷然不同意把他們,尤其是楊章氏的屍體送過來的。在他們看來,便是人的性命都不若他們的名節重要。”
柳主簿剛開始還不太明白他家大人怎麽那麽話多,而且還在心中很不贊同許楌的說法,人要臉樹要皮,對時人來說名節大于天,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這麽想着的柳主簿,等壯着膽子跟着大理寺卿龐昱小龐大人,建昌縣縣令許楌許大人,還有小龐大人的随從龐謝進了義莊後,看到龐謝手腳麻利的從随身帶的像是藥箱般的箱子裏,拿出一件素白的衣裳給他們家少爺穿上,還有能戴在手上的奇怪物件(其實是手套)也給戴好。
柳主簿好奇之下,不由得往那箱子裏瞥去,然後被排排放的刀叉匕首(……)給閃花了眼。
柳主簿:???
——見證奇迹的時刻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