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青當即站起來道:“那我晚些時候再過來,陪爹您吃晚飯。”
龐太師頓時被順了氣,眉眼間的和藹都要溢出來了:“我讓廚房做你吃的菜。”
隻等顧青離開後,龐太師臉上的慈之情都盡數收了起來,又是那個在朝堂上威風八面的龐太師,對着管家吩咐道:“叫龐謝過來,我有話問他。”
管家領命而去。
龐謝自是知道有這麽一出,每回他跟着他家少爺出趟遠門,他家老爺都當他家少爺是三歲小孩兒,細無巨細都得問個清楚。這本來也沒什麽,整個汴梁城誰不知道他家少爺是龐家的掌上明珠(……),他家老爺根本是把他家少爺當眼珠子疼,可是吧這回兒他家少爺在外面做下的事,實在是太一言難盡了。
是,他家少爺是又大發神威,明察秋毫的逮到了爲禍常州府的兩個采花賊,其中一個還是獅虎營通緝的要犯。可他家少爺這用的方法實在是獨特,他都毫無心理負擔的扮成了女子,跑去潭拓寺等着采花賊上鈎……這種事他要怎麽跟他家老爺說啊,倒不是他說不出口,而是他家老爺聽了肯定又要胡思亂想,然後瞎折騰。
像上回他家少爺不過是在義莊裝了回屍體,用來詐返回義莊查探的犯人,結果他家老爺知道後,愣是叫人一天三回的裝鬼去吓那被關起來的犯人,生生把人給吓成了傻子,後來還費了他家少爺好大的勁,才把案子給完滿地圓了回去。
唉,是不知道這回兒他家老爺又鬧騰出什麽花樣來。
先不說龐謝到底是怎麽在他自己稀裏糊塗的情況下,把他家少爺在常州府做得事給說清楚的,但來說顧青那邊,他從正廳拜見過龐太師後,徑自回了自己的院落。
他倒不是沒有自己的府邸,在他升任大理寺卿時,官家賜了他一座府邸。那府邸自是不差的,是和龐太師府隔着一條街,當初府邸賜下來後,龐太師忙前忙後,從衣食住行到仆從門人,恨不能他自己都跟着住進去,來來回回的折騰的後果是顧青到現在都還怎麽住過那座府邸。
這其中自有龐太師溺的緣故,可真說将起來也不是不可以理解:龐太師雖是小妾成群,隻那都是龐夫人去世後的事,且自當年龐夫人去世後,龐太師可以說是既當爹又當媽的把一兒一女拉扯大,他能不多疼他們?說句爲兒女掏心掏肺都不爲過。
後來龐飛燕入了宮,做了官家的妃子,一年到頭也難得見幾回,龐太師少不得把多出來的那份感情,再轉嫁到兒子身上,一來二去的成了現在這讓人側目的模樣。
旁人家都是二十四孝兒孫,到了龐家成了二十四孝爹,要星星都不待給月亮的。
也虧得顧青是個根正苗紅的,不然照着龐太師這種慣着縱着的架勢,即便不成不務正業的纨绔子弟,那也得是個仗勢欺人的小霸王。
嗯……若真是這樣的話,其實也沒什麽不好的。
顧青從前的形象多是積極向上的,不說人見人,那也是人見人畏,還沒有扮過人見人憎的二世祖。隻不知怎麽回事,他爹明明是個權臣,卻在朝堂和民間有朝着奸臣發展的迹象,顧青要真是打着他爹的名号橫行霸道,那他爹等着被推進黃河然後洗不清吧。
這般的,顧青頗爲遺憾的收起原有的人生計劃書,改爲頭懸梁錐刺股,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
咳,誇張了。
不管怎麽說吧,顧青是在弱冠前參加了鄉試和會試,在殿試時被官家點爲探花。在其後并沒有進翰林院,而是進了大理寺,初時被授職爲從六品大理寺丞,一年後遷爲正四品大理寺少卿,後兩年再遷爲正三品大理寺卿。
而說來大理寺所掌爲“審谳平反刑獄之政令”,要做到“推情定法”,“刑必當罪”,使“獄以無冤”。到本朝時,大理寺的具體職責,便是掌管審理全國被判定流放罪名以上的案件,每年地方上這等案件都會彙總到大理寺,由大理寺負責複審,其中若有冤假錯案,自是可以推翻重新審理。
另,說起大理寺不得不說起六部中的刑部。刑部自也是掌刑獄,隻不過它在本朝的職責是複核大理寺所判的案件,以免在大理寺的基礎上還另出現不當之處。兩者可以說是相輔相成的,此外可以參與進冤假錯案審理的司法機構,除大理寺和刑部外還有禦史台,不過禦史台更多的還是負責監察文武百官。
除非是重大刑獄案件,不然一般情況下是不會出動到禦史台的。
反正呢,自顧青入大理寺到如今,也這兩年有幾樁案件勞動了刑部和禦史台,來了幾次三司會審,又這幾樁案件都是顧青做主審官。
來了那麽幾回後他的名聲從汴梁,往外擴散到了地方,雖然在這之前他已經在地方上小有名氣了,要知道在他做大理寺丞和大理寺少卿期間,推翻了不下百件冤假錯案,因此丢了烏紗帽的地方官不再少數。隻不過等他做了大理寺卿後,此“地方”非彼“地方”,而是從地方官變成了民間。
以及若要說是什麽樣的名聲,簡單來講是八分好兩分模棱兩可。
會有這樣的評價,還不是因爲顧青他不僅有個可以權傾朝野的爹,還有個在宮中受寵的貴妃姐姐,可偏偏他本人腹有詩書氣自華不說,又明察秋毫,斷案時有如神助。
說好的一無是處龐衙内呢?
不管怎麽說,顧青在新的世界裏,一如既往的如魚得水。與之相對的,聽了龐謝回話的龐太師整個人都不好了,“你說少爺他逮到的那個花和尚,不僅是采花賊還是獅虎營仍在通緝的要犯?”
“是的。”龐謝恭敬的回道,雖然他不是很清楚他家少爺是怎麽辨認出來的,可常州知府謝志遠謝大人,他在後來确實找到了獅虎營發下來的通緝令,那覺悟和尚品貌特征都對得上。再退一步說即便是長得像,可依着他家少爺的話,也确實從那覺悟和尚的木魚裏,找到了被他奸污良家女子的羅帕,鐵證如山根本容不得這個禽獸再狡辯。
龐太師神情頗爲糾結,當即也沒再問什麽,讓龐謝退下了。
等到了傍晚,晚霞散成绮。
等顧青神清氣爽的來到正廳,龐太師笑眯眯的招呼他過來坐下,複而讓下人趕緊上菜,果不其然都是顧青平時吃的。
龐太師想抒發下自己的拳拳子之心,拿起公筷來給兒子夾了一筷子菜,還沒等放到兒子面前的碗碟中,對上了兒子沒甚波瀾,但怎麽看怎麽都叫人無端心慌慌的眼睛。
龐太師扭手把菜放進自己面前的碗碟裏,半真半假道:“我真是養了個祖宗。”他兒子這樣的,擱在一般人家說不得餓都給餓死了。
潔癖症晚期一如既往放棄治療的顧青,他垂下眼簾慢吞吞接話道:“您這話提醒我了,我這次出門辦案遇到了個長了截猴尾的幼童。當地村民多愚昧,把他當成了怪物。其實不然,這隻是一種返祖現象,也是說祖宗的特征,經過了數代延續後又重新出現在子孫身上。”
龐太師盡力理解了他兒子這番話:“照你這麽說的話,咱們家祖上也沒有出現過像你這麽幹淨的。”
“沒有嗎?”顧青沉吟道:“那大概是祖父他喜當爹了吧。”
龐太師:“……渾說什麽!”
“好吧,我隻是開個玩笑,再說了爹您根本沒有抓住我剛才那番話的重點。”顧青倒打一耙道。
龐太師:“??”
顧青一臉認真的說:“我是想指出咱們人啊是由猿猴演變而來的,不然那孩童怎麽會返祖返出猴尾來。”
龐太師:“!!”
這還不如祖父被戴了綠帽子呢,不不,兩個哪個都不好。
顧青看他爹真的被吓倒了,不緊不慢的說:“爹不會真的信了吧?我們人怎麽是猿猴變了呢,我們明明是女娲娘娘用黃泥捏出來的。”
女娲造人一說流傳已久,它自是好接受得多,龐太師神情放松了下來,正想斥責顧青盡瞎說,一不小心又聽到他嘀咕:“好似女娲娘娘是人身蛇尾。”
龐太師生怕他再說出什麽驚世之語來,難得端起嚴父的架子:“龐元英,食不言!”
顧青眨了眨眼睛,接下來果然沒開口說話,安安靜靜的吃晚飯。他是吃得泰然,相比之下忍不住胡思亂想的龐太師,他則是味同嚼蠟,還好幾次欲言又止。
等撤去飯菜下人們送上了茶,龐太師喝着他常喝的茶,才漸漸回過味來。想起先前顧青從外面回來,也是這樣陪他吃晚飯,結果在晚飯前說了一大堆與屍體有關的,很成功的讓他這當爹的食不下咽。這麽一想,龐太師自認找到合适的理由,瞪了顧青一眼道:“你不是想讓爹安靜吃飯嗎?至于編出這麽不着調的故事嗎?”
顧青也不戳穿他的自欺欺人,笑吟吟道:“您開心好。”
龐太師總覺得這話兒不對味,可一時間也說不出哪裏不對,隻有把這滋味着茶水給咽了下去。再看他兒子坐在那兒,端着茶杯喝茶,俨然一翩翩郎君,情緒那麽緩和了回來,似不經意間的說道:“爹聽龐謝說你在常州府抓了個獅虎營仍在緝捕的要犯?”
顧青把茶杯放到旁邊的小幾上:“爹您不會想趁機奏上一本,言獅虎營辦事不力吧?”
龐太師一時語噎,頂着兒子似洞察一切的目光,清了清嗓子道:“爹這不是——”
顧青很順口的接道:“您想說您是聞弦歌知雅意?”
這話接的龐太師心裏那叫一個抓心撓肺,還能不能好好聊天了?
極爲擅長揣摩上意的龐太師,又不能跟他寶貝兒子怄氣,隻有自己順氣再順氣,等把氣順了過來,意味深長道:“官家已不是昔日的官家咯。”
如今的官家是大行皇帝真宗趙恒第六子,乃本朝第四位皇帝。十三歲時登基,那時因年幼由太後劉氏垂簾聽政,等到了二十四歲時才開始親政,如今不過四年時間,可太後一系在朝中的影響力已是大不如前。雖說這其中不乏龐太師幫扶,可官家自是胸有溝壑,深谙禦下之道。
至于怎麽和獅虎營扯上了關系?
隻能說獅虎營的掌管者是“面涅将軍”狄青,他勇而善謀,在早前對陣遼朝壓境中立下卓越戰功,在軍中很有威望。雖狄青本人并沒有要功高蓋主的意思,可對上位者而言,卧榻之處豈容他人酣睡?
官家親政自是想攏握大權,獅虎營明擺着放在那兒,少不得要拿它開刀,不過要有所動作總得師出有名。龐太師揣測出官家的心意後,自是急官家之所急,遞個可所爲又不可有大所爲的由頭上去。
顧青心思轉圜間微微挑了挑眼尾,拖長語調道:“官家自當不再是昔日的官家,他——”
龐太師不由得側耳聆聽。
“——長了四歲,瘦了十斤。”顧青補完半句,又裝模作樣歎道:“唉,時光容易把人抛,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龐太師:“……”
這倒黴孩子,該他正經的時候不正經,不該正經的時候比誰都正經。
龐太師在心裏埋怨着還順帶瞪了顧青一眼,不過沒什麽威懾力是了。顧青稍微收斂了些,用手撐着額頭道:“您想彈劾去彈劾呗。”
顧青這麽說,龐太師反而狐疑起來:“你和那個狄醜不是朋友嗎?”人叫狄青,字漢臣,雖然長得确實不好看,可龐太師這給人起外号的毛病沒改過,那包拯不得了個包黑炭的外号嗎?
顧青眼也不眨的說:“我賣友求榮。”
龐太師:“……好好說話。”
“到底沒有您還有其他人,再說我早想正大光明的穿裙裝了。”顧青冷不丁的往外炸春雷。
龐太師:“你說什麽!!”
“龐謝沒和您說嗎?我在潭拓寺引犯人上鈎時,是做紅妝打扮,我發現這麽做出乎意料的激發我破案的靈感,想着再試一試。您看您要是借着這由頭彈劾,勢必要牽扯出這一段,那不相當是過了明路嗎?所以——”顧青攤開手,一派無辜加理直氣壯,卻把龐太師給氣得幾乎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你走!”
女娲娘娘才知道,龐太師是怎麽按捺着沒說起這件事的,哪想到正主兒卻主動來踩雷,還把雷踩得這麽噼裏啪啦響,簡直是折壽!
顧青還真利索又潇灑的走了,留下龐太師獨自生了好一會兒悶氣,不過末了龐太師倒是熄了去叫人奏一本的心思,唯恐打了老鼠卻傷了玉瓶。
顧玉瓶呢,關于不男裝紅裝的事兒,他是那麽一說。對他來講,在潭拓寺爲了破案扮成女子,和他先前爲了破案扮成屍體一樣,一切都是爲案件服務的,雖然他爹不這麽認爲——等到翌日去上朝時,龐太師見到顧青穿着正三品文官官服時,不可避免的在心裏松了口氣。
顧青立刻明察秋毫道:“爹,你好像很失望啊?”
龐太師虎起臉來:“你是爹肚子裏的蛔蟲——”‘嗎’字還沒有說出來,原本站在他跟前的顧青已掠出了三丈外,把正在叫人準備轎子的管家給吓了一跳,不過管家這麽多年早練了銅心鐵髒,愣了愣後神色如常,繼續做他的分内事。
而龐太師,他則是心想:‘把你養那麽大,我還治不了你了?’
治得了歸治得了,隻不過等他們一路去了皇城,在大慶殿外等着進殿上早朝前,顧青都離他爹遠遠的,好似龐太師是什麽洪水猛獸一般。
這情景看得其他大臣心裏直打鼓,這對父子今兒是怎麽了?以前龐太師可不是一般喜歡的炫耀他家獨苗苗,雖說小龐大人确實日表英奇,才二十多歲可入得金銮殿,但龐太師這一天不嘚瑟不舒服的姿态,也太讓人覺得手癢癢了,跟别人沒兒子似的。
這段時間小龐大人不在,龐太師好容易消停了一陣,現在人回來了,怎麽不加把勁把前段時間沒炫的耀給補回來?父子倆鬧矛盾了?
其他大臣也是看熱鬧不嫌事大,還有大臣湊到龐太師跟前,似有意無意的敲邊鼓。
别看龐太師在顧青跟前傻不楞登的,可他到底是憑借着真本事做到現在這位置的,适才這湊上來的大臣什麽心思,龐太師一琢磨清楚得很,當即掃了一圈後清了清嗓子說:“元英那孩子頑皮得很,因着在外頭遇到一長了猴尾的幼童,竟是跟老夫說那是因爲開天辟地後的第一個人是猴子變的,所以這麽多代綿延下來,才叫那猴孩子像了咱們的祖先。”
周遭的大臣:“……?!”
龐太師這時候又慢吞吞的說:“老夫斥他說這是無稽之談,他這不跟老夫鬧别扭了。唉,兒子翅膀硬了不好管了啊。”
得,又炫耀了吧。
不過大臣們對這一點心知肚明歸心知肚明,倒還沒忘那猴娃的事,但凡是能入得金銮殿面聖的,總是什麽話都要琢磨琢磨的,說不定還有什麽深意呢。
那邊調皮孩子,正三品的大理寺卿,又人稱小龐大人的顧青他倒是會站,旁邊是剛調任到汴梁成爲開封府尹的包拯包大人。
說來這開封府尹總領府事,掌管開封府民政、司法、賦役、戶口等政務,再考慮到開封府尹即便是管獄訟,那也隻是管汴梁城的,與大理寺卿所管的刑獄範圍并不重疊,所以先前龐太師這一系的張乾沒當上開封府尹,龐太師才說并沒有多大差。
可即便如此,因本朝開封府是天下首府,這開封府尹自不同于其他府尹,地位要更顯赫,是以開封府尹是從一品,隻在六部尚書和丞相等官職之下,曆來多有重臣和能臣擔任。包拯他能被官家提拔爲開封府尹,可見官家很重他。
顧青先前“認識”了包拯,之所以要加上引号,那是因爲他們之前素未謀面過。隻在被提拔爲開封府尹前,包拯都在地方上任職,他所擔任官職的地方,每年被判流刑以上的案件從沒有出過冤假錯案,且他經手案件的案宗也比其他地方官呈上來的案宗,要更詳細全面,基本上沒有遺漏。
這自是叫顧青爲之側目的,先前包拯被調任到汴梁,他還在常州府無緣相識,現在見縫插針的認識下還不晚,不是嗎?
于是顧青擺出謙遜的姿态來,朝着包拯拱手道:“您是包拯包大人吧,下官對您久仰已久,今朝才得見着實是下官三生有幸。”
這話兒可夠甜膩的,但勝在人長得好,五官英朗端麗,長眉入鬓,又明眸如星,靈敏有神,再被官袍那麽一襯,俨然大慶殿外一顆青松。那話再是像阿谀奉承,也被這份清新都沖得渣都沒剩,更有等包拯簡單應了一聲後,顧青自帶三分濡慕道:“說來您任端州知府時破獲的‘肇慶碎屍案’,在聽過仵作的驗屍後便敏銳的發現兇手将受害人碎屍,是爲了掩蓋其真正目的這一點,着實令下官佩服不已。”
包拯沒想到這年輕後生竟然對他破過的案件如數家珍,頓時不由得定睛去打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