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最近一兩年中,陸小鳳先後遇到了金鵬王朝舊事,樓蘭寶藏傳聞風波,紅鞋子組織餘波,還有是如今遇到的這樁竟是牽扯到造反這樣可誅九族的滔天大案。
可陸小鳳覺得從沒有哪一樁案件有現如今這樁,最讓他心神俱疲。
會這樣不僅僅是因爲這是個滔天大案,要知道他也隻是在西門吹雪和‘葉孤城’第一次在太和殿上對決,發現‘葉孤城’是個假葉孤城時才将零零碎碎的線索串聯起來,發現葉孤城和他同夥大内總管王安等人的天大陰謀,而是因爲這個滔天大案的起因到結果,都牽扯到了陸小鳳最好的朋友。
一個是西門吹雪,一個是祝長生。
前者是陸小鳳清楚他和葉孤城于紫禁之巅一戰,必是會二者存其一,這如何不讓陸小鳳耿耿于懷;而後者,雖然後者加入其中,讓西門吹雪還有葉孤城都免于死在決戰中的不可期命運,可偏偏這也将另外一個讓人很難接受的事實,擺在了他的面前。
祝長生是當今天子。
或者更準确來講,祝長生隻是當今天子演出來的一面。
這個更準确的認知,讓陸小鳳心中像是壓了好幾塊沉甸甸的石頭。
陸小鳳不知道自己這是因爲被蒙騙了而難受,還是因爲祝長生,他那位可極了的朋友隻是一個被虛構出來的人物而感到悲哀。
可能兩者都有,隻是他分辨不清出哪種情感占據了上風。
陸小鳳望着身着明黃龍袍的天子,心中有千言萬語想要說出口。他本不是個拖泥帶水的人,現如今有什麽疑問該破罐子破摔的問個清楚明白,可看着天子與祝長生截然不同的氣度,陸小鳳隻覺得如鲠在喉,再多的話都說不出口。
他想聽到答案,可又怕聽到答案。
最終還是天子先開口打破南書房裏的沉默,他道:“王安已伏誅。”
陸小鳳一愣,旋即反應過來天子說的王安是誰,自是他在宮外曾經遇到過的王總管,大内總管王安。說起來陸小鳳在先前深陷麻煩中時,循着線索查到了怡情院,并在那裏撞見一個來青樓的太監,順便還牽扯出了孫老爺的死因,又因爲這一連串看似不相關事件,最終在之前太和殿上發現‘葉孤城’是被人假扮的後,串珠成線發現了這下面隐藏的天大陰謀。
如今再來看既然葉孤城和天子有過照面,那天子知道他們造反的事情也無可厚非。那大内總管王安既然參與到謀反中,天子自是不會饒了他的,如今他伏誅那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可現在的關鍵并不是理清這造反一事中的頭緒,而是天子他爲何開口說得第一句話卻是這個?
事實上,陸小鳳都沒有發現在天子沒有提起祝長生的事,而是說起王安時,他已經下意識的松了口氣,大概是如今覺得短痛不如長痛吧。
将陸小鳳細微神情都盡收眼底的顧青,半垂下眼簾繼續語氣尋常的說:“念在他曾貼身服侍過朕十數年的份上,朕賜了他全屍。”
這麽輕描淡寫的一句話,陸小鳳再次深深感覺到天子和祝長生的不同。
以及陸小鳳總覺得天子的語氣不該是這麽平淡,雖然他不是很清楚王安這個大内總管到底是什麽生平,可光看他假傳一句話,能把天子從文華殿引到南書房,知道他往日定是能得天子信任,否則南王也不會選中他來做皇城的内應。且不說王總管是因爲什麽原因選擇背叛天子,可如果他自己被最信任的人從背後捅刀子,還是下是死手的那種,他絕對做不到像天子這樣神情自若,仿佛在說“明日禦膳吃什麽”般。
這座皇城它可是座吃人的怪物?
“至于南王,朕的皇叔——”天子沒有急着往下說對南王的判決,他仿佛想到什麽,頓了頓後才開口道:“謀逆造反本是死不足惜的大罪,隻父皇曾留下來密旨,若皇族人造反留其性命隻貶爲庶民。”
陸小鳳挺驚訝的,大行皇帝當初是以什麽樣的心情,留下這麽一道遺旨的?
天子說完已從禦案後走了下來,來到禦案下擺放着給平日來奏事的大臣們用的椅案旁,徑自坐了下來,又指着幾案另一側的椅子讓陸小鳳也坐。
君有命,而莫不敢不從。
陸小鳳原本的思路此被打斷,當下深深俯身心中苦澀道:“草民謝皇上隆恩。”
這般後他才坐到那張椅子上,而且還如坐針氈。
說來陸小鳳本是個灑脫不羁的人,而他平日裏也都是在向來不拘小節的江湖中飄蕩,又朋友遍天下,到了哪裏都是最受歡迎的也是最自在的那一個,可現如今在這座巍峨的皇城中,陸小鳳再是有自由自在的心,也不得不收将了起來。除了伴君如伴虎外,還有陸小鳳已深刻的意識到在他眼前的這個年輕人,不是能他和談笑風生的祝長生,而是九重之上的天子。
這如何能不讓陸小鳳覺得無處安放?
好在這時候天子又開口說話,這在很大程度上轉移了陸小鳳的注意力。
天子道:“說實話,朕一點都不意外這道密旨有用到的一天。”
年輕的天子說這句話時,還露出個不知是譏诮多一些還是悲哀多一些的笑。
陸小鳳本覺得大行皇帝會有那麽一道遺旨,必定會有他老人家這麽做的根由,而現在當今再這麽一說,自把陸小鳳的好奇心全都勾了上來,于是他斟酌片刻後道:“皇上可是早已知曉南王的異心?”
“你是指父皇在立下這道密旨時,曾暗示過朕嗎?”天子搖了搖頭,“朕想父皇之所以會立下那道密旨,是因爲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說來朕的皇祖父共有七個長大成人的兒子,其中最受皇祖父喜和器重的是成德太子,原本如無意外在皇祖父百年後,登基爲皇的該是成德太子。隻不過後來一場宮變,成德太子英年早逝,同時喪命得還有朕的三位皇伯父,皇祖父的兒子中所餘者隻有父皇,太平王和南王。”
天子将皇家不算秘聞的秘聞娓娓道來,語氣仍舊寡淡的很,聽起來像是站在客觀的立場上來講,可等再說下去時語氣裏帶上了笑意,“其中父皇和南皇叔的關系較好呢,在去年朕的萬壽節上,南皇叔從朕的賀禮中便有一件是昔年父皇曾親手贈予他的一塊玉珏。”
“現在看來,不可謂不是世事難料。”
天子歎道,可這笑意還有這聲歎都讓陸小鳳心擰了起來。
最是無情帝王家,這句話古來便有,而那座人人羨之的龍椅下,不知道是多少人的血和骨堆積出來的。爲了它,骨肉相殘,兄弟反目,同室操戈,刀劍相向的比比皆是,即使他們本是血親,該是最親近之人。
“願後身不複生王家”,又豈非隻是一句空談?
陸小鳳忍不住擡眼去看天子,天子已垂下眼簾,使得那運籌帷幄,指點江山的鋒銳散了大半,隻留下一分本有的稚氣。
陸小鳳這才恍然意識到天子,他和祝長生一樣都隻是剛二十歲的年輕人。
可他和祝長生呆在一起時,一直有這樣的認知,平時都不自覺的照顧他,但跟天子在一起時,陸小鳳更多的還是認知到這是背負着江山社稷,心懷黎民百姓的九五之尊,而年輕的天子,在八月十五,中秋佳節這一天經曆了親信之人的雙重背叛!
陸小鳳更不自在了。
這時天子睜開了雙眼,他目色清明,眼底仿佛有深不可測的漩渦,将眼角眉梢的稚氣遮掩的全無蹤影,讓見到他的人隻會認爲天威重重。
而他此時覺察到了陸小鳳的不自在,親和無比道:“是朕的疏漏,忘了叫人奉茶來,還是說陸小鳳你更喜歡喝酒?朕知道你是無酒不歡的,朕這兒有上林春的竹葉青,又一村的女兒紅,泸州的大曲酒,便是你想嘗鮮,也有屬國朝貢給朕的波斯葡萄酒。”
陸小鳳确實崇尚“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若是平時他也很想見識下何爲“葡萄美酒夜光杯”,可現如今有人這麽慷慨的招待他,他卻心中隻剩下苦澀一片,因爲不管是上林春,還是又一村,都是他曾領着祝長生去過的酒館,便是泸州大曲他也跟祝長生在說起美酒時列出來過。
天子現在這麽如數家珍,又是什麽意思呢?
陸小鳳心中特别不是滋味,在心中苦笑後道:“草民喝茶便好。”
天子沉默了半晌後才道:“既如此,朕便讓人上茶。”
陸小鳳低下了頭,仿佛對地闆上鋪的波斯地毯起了莫大的興趣。
一時間,南書房中落針可聞。
那邊自有汪直親去沏了茶,是天子慣常喝的六安瓜片,不過現在對南書房外面候着的人來說,是什麽樣的貢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都那麽久了,天子和陸小鳳到底在說些什麽?
當然了,對首輔商辂商大人來說,國丈才是最重要的。
以及對司空摘星來說,他現在的心情和陸小鳳的是有更多重疊的,畢竟他和祝長生近距離接觸過,而其他人都沒有,他們也隻是認爲無劍劍客祝長生隻是天子闖蕩江湖的“化身”而已。
而是因爲有過近距離接觸,所以司空摘星現在才心情特糾結,加上又擔心陸小鳳,他沿着南書房前的青石闆鋪的禦道來來回回的走,走得那叫一個虎虎生風,明明他從外表上看過去是個随時都能厥過去的老先生。
老實和尚被他轉的心神不甯,隻有開口叫住他,又因爲是在皇城重地,隻有壓低聲音道:“你能不能停下來?你走得和尚眼都要花了。”
司空摘星幽怨的看了一眼什麽都不知道的老實和尚:“你以爲我想。”
老實和尚道:“那你想别的。”
司空摘星撇撇嘴:“比方說?”
老實和尚想了想說:“要不你想太和殿屋脊上第四個白衣人又是誰,再不然你想想西門莊主和葉城主他們兩位,他們現在已變得和和尚一樣了。”
這提議好像真的管用。
司空摘星也看到了第四個白衣人,可他從前從沒有見到過他,再有他既能在沒有緞帶,且還能那麽及時來到太和殿的情況下,他的身份很可疑了。
再有老實和尚說的後半個提議,司空摘星懵了片刻才意識到老實和尚說的“一樣”,指得是什麽一樣:
西門吹雪和葉孤城的頭發全沒了,現在變成了光頭!
說來若沒有老實和尚這麽提醒,司空摘星還真沒意識到這一點,之前他們的關注點都在西門吹雪和葉孤城與天子的對決上,便是下了太和殿來到南書房,他們都去重點關注南書房裏的陸小鳳和天子,是沒把重點放在西門吹雪和葉孤城現在的發型上。
而現在實實在在的正視到這個問題後,司空摘星控制不住他自己做了個情景再現——
明月西沉,看起來卻更圓了。
這一輪圓月,仿佛挂在太和殿的飛檐下,而此刻天底下兩個最驚才絕豔的劍客西門吹雪,和葉孤城立身在太和殿屋脊上,雖然沒有拔劍,可劍氣已是驚人!
再看他們兩人,同樣是白衣如雪,同樣是烏鞘長劍,同樣的臉色蒼白,同樣的眼神銳利,以及同樣的腦袋锃光瓦亮,在太和殿屋脊上鋪的琉璃瓦映襯下,染上了暈黃的光芒。
也那麽自然而然的和明月照相輝映,對影成三月!
司空摘星這麽聯想完後,整個人都不好了。
沉寂了好半晌後偷王之王才對老實和尚說:“和尚,我以後再也沒辦法直視西門吹雪和葉孤城了,都是你的錯!”
老實和尚摸了摸他光溜溜的腦門,對這樣的指責一頭霧水。
司空摘星已撇過了頭,他現在連老實和尚的光腦袋都沒眼看。
此時天上明月确實已西沉,夜也有些涼。
汪直已送了茶進去又出來,面對南書房外衆人的各色眼神,他卻權當沒看到,隻斂眉束手站于一旁,等着南書房中天子的再次吩咐。
再有即便汪直不在意天威,想和這群江湖人透露什麽,可他覺得其實也沒什麽好說的,因爲在他進去奉茶時,無論是天子還是陸小鳳他們都沒有在說話,隻是南書房中的氣氛着實稱不上輕松寫意。
南書房中,氣氛确實不惬意。
天子骨節分明的手放在青花瓷杯上,似在摩挲瓷杯上的紋路,而陸小鳳也沒有要端起茶杯,來喝口茶的意思。
陸小鳳清楚的知道,接下來他們要談的是關于祝長生的,這件事他們總是要說個清清楚楚的。
“其實朕總覺得你也是朕的朋友……”天子這時候開口說道。
陸小鳳猛地擡頭看向他,他這時候分不太清楚天子說這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是說他到如今還把自己當成朋友嗎?還是說祝長生和當今天子根本不是一個人?陸小鳳嘴裏直發苦,他不知道該說什麽,隻有等着天子繼續往下說。
天子把手攏在身前,龍袍上的正龍栩栩如生,象征不可謂不尊貴:“父皇深感奪嫡之苦,登基後便立誓不讓同室操戈的景象再重演,于是初年後宮中隻有中宮娘娘,也是朕的母後。父皇一心隻盼嫡長子,不多久朕的母後确也有妊,父皇大喜過望,可事上哪有十全十美之法,數月後太醫診出母後懷的是雙胎。”
陸小鳳凝視着天子,他不是沒想過祝長生可能确有其人,但隻不過并不能出現在人前,比方說是當今天子的雙胞胎兄弟,不然這沒辦法解釋爲何他們兩個人隻有長相一樣,性格卻截然相反。
可如今聽天子真這麽說起時,陸小鳳的心髒卻砰砰砰的跳得很快,他覺得事情可能沒有那麽簡單。
原因無他,天子他的神情太過于平靜了。
“本朝皇室從沒有過雙胎,且太醫當時并無法确定母後懷的是雙胎性别如何,若是同爲帝姬或是龍鳳胎便還好說,可若是同爲皇子的話,那更非父皇願意看到的場景。父皇當時左右爲難,到底這是他期盼已久的子嗣。”
陸小鳳雖知道最終答案,大行皇帝必然是保下了先皇後那一胎,不然沒有當今的天子,可聽天子這麽平淡的講述着,他還是不由自主的緊張起來。
天子半垂着眼簾,眉目間看起來全是淡然,他繼續往下說:“在父皇躊躇間,一件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本被診斷懷了雙胎的母後,再又一次由太醫請診時,太醫卻是隻診斷出了一個胎動。”
天子說着看向陸小鳳,眼中有了奇異的光彩,“母後十月分娩後确實隻誕下一個胎兒,也是朕,先前的雙胎一說也被定義成了那批太醫的誤診。”
陸小鳳隻覺得倒抽了好幾口涼氣,渾身都開始發寒。
天子又轉回頭,目光悠遠也不知是在看什麽,緩緩又道:“父皇是這麽認爲的,然而朕的母後卻是在生下朕後,整日整日的哀恸,不過數月便抑郁而終。”
“而朕在三歲時便被立爲太子,十七歲登基爲新君,這一過程相比于先朝時的跌宕起伏,确實可稱得上平順至極,可朕卻在想或許父皇不希冀發生的同室操戈,早在最開始時發生過了。”
天子說着還笑了笑,可陸小鳳怎麽都笑不出來。
“陸小鳳你知道嗎?”天子再度轉過頭來說着,邊說邊眨了眨眼睛,在陸小鳳看來竟然奇異的覺得他這一動作,讓他看起來格外純良,有點像祝長生,又聽天子往下說道:“從沒有人和朕說過當年的事。”
陸小鳳不自禁地握緊了扶手。
“朕隻是知道。”天子歪了歪頭道,“曾經的曾經朕在想如果他當時活了下來,會是什麽樣的一個人。他一定不用在父皇的期盼下長大,不用被朝堂上的傾軋影響,不用知道世間炎涼和黑暗。”
“長生他是在朕在十歲時被父皇第一次罰跪太廟時出現的,你不知道當時朕有多高興,朕當時發誓朕會成爲一個合格的兄長,将他護在朕的羽翼下,便是父皇也不能把我們再分開。長生這個名字便是朕爲他取得,取自‘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
天子雖然在說令人欣悅的話,可他臉上的神情再哀傷不過,而陸小鳳已經不願意再聽下去了!
天子因爲當年的“同室操戈”進而衍生出難以名狀的愧疚,這樣的愧疚經過了數年的發酵,已成爲了天子的心魔。心魔揮之不去,用另外一種方式出現在天子面前,雖說這個“心魔”他單純,擁有着人世間所有美好的品格,可對天子來說明明知道他并不是真的存在,卻将他當成真正的存在,還費勁心血爲他營造出一個真實的身份,然而這麽一來,這一切又如何不隻是天子的妄念,放不下的執念。
而這時候陸小鳳也已經明白了爲何天子會說“其實朕總覺得你也是朕的朋友”,這不是說他還把自己當朋友,又或者說他是祝長生,而是說祝長生和陸小鳳是朋友,知道祝長生存在也把他當做真實存在的天子,也把陸小鳳當成了朋友。
想通了後的陸小鳳動了動嘴唇,想要說什麽,隻天子卻在他開口前說話了:“陸小鳳,朕想鄭重拜托你一件事,好嗎?”
這一刻天子再沒有了太和殿上一力降十會的威武,也沒有了說起皇室相煎太急的雲淡風輕,他竟是流露出了幾分軟弱的神情,雖然不是很明顯,可對陸小鳳來說觸動是很大的。
陸小鳳艱難的開口:“皇上請說。”
天子祈求他道:“不要讓長生知道。”
陸小鳳此時此刻不知道該說什麽爲好,他腦海裏亂糟糟的,可身體的反應快過大腦的,在他徹底反應過來前他已經鄭重點了下頭。
天子旋即露出個第一個真心的笑。
在外面的人等得月已淡如星光時,南書房裏終于了動靜,陸小鳳走了出來,他看起來全須全尾,并沒有受什麽傷,隻是神情有些郁郁。
等看到焦急地等他出來的朋友們,陸小鳳心中才有一股暖流流過,心中卻不由得想起在天子放他離開時,對他說的那句“朕由衷的希望你能繼續和長生做朋友,你是他第一個朋友”。
而且天子這次并沒有希冀能得到他的回應,因爲在說完這句話後,天子已經從原本的座位上起身,再度回到了禦案後,重新變回了一國之君,九五之尊。
在那高高在上的位置上,孤零零的隻有天子一人。
天上宮阙有瓊樓玉宇,隻高處不勝寒,何如在人間?
陸小鳳在心中歎着氣,快步走過去迎向了他的朋友們。
過了片刻,便有大内侍衛送他們離開,等離開紫禁城這座城中城時,陸小鳳不由得又回望了一眼,心裏已經決定等明天離開京城,或者去江南看看花滿樓,或者出海去看看更廣闊的天地,終歸是想把這段時間的所有情緒都抛掉才好。
陸小鳳,司空摘星,老實和尚,木道人和獨孤一鶴離開了,可西門吹雪,葉孤城,商辂商大人,還有沒有出現在南書房外但真的存在的兩個人物還沒有離開。
西門吹雪和葉孤城他們倆先不說,反正他們現在還在相顧無言呢,還是來說說爲天子操碎了心的首輔大人吧。商大人也是爲天子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這中秋節的宴席都散了,他都沒有趕着回家陪家人,而是緊趕慢趕的來到南書房外,等着天子接見,确定下國丈的真實性。
他這麽忠心耿耿,天子不好辜負,于是在送走陸小鳳片刻後,天子召見了他。
商辂商大人還沒有出聲,天子已看穿了他的想法,道:“朕知道商卿要問什麽,莫不過是問朕的嶽父何在?”
這是自然。
天子輕輕颔首道:“朕的嶽父在這裏了。”
天子說着指向一個方向,商大人滿懷希冀的朝着那個方向看過去,沒看到什麽精神矍铄的老先生,反而是看到了一團霧。
一團霧!
等等,這裏可是南書房,又怎麽會有霧出現?難道是自己老眼昏花了?不過商大人沒機會再往下想,他被人點了**道,然後被妥善送回商府,如今看着那一輪明月還沒有完全落下,還是有機會和家人一起賞月吃月餅的。
嗯……是不知道商大人能不能靜得下心?
可往好的方面看,最起碼商大人這下知道了國丈大人,他是有實體(……)的,雖然實體隻是乍一看是一團霧。
咳。
實際上,等商辂被遣送出南書房,那團霧現出了原型。
玉羅刹似笑非笑的看着當今,“陛下可實在是本座見過的最能信口雌黃之人。”
“教主這般誇獎的話,朕可不敢當。”顧青此時已恢複了他最放松的姿态,哪裏還有先前和陸小鳳交談時哀默的姿态。也是,在陸小鳳眼中他從一開始不确定朱佑棠和祝長生是同一個人,可對玉羅刹來說不同了,玉教主在見到顧青第二面時,确定了他們倆是同一個人,所以顧青實在沒有必要在他面前僞裝。
而顧青這話,讓玉羅刹笑得更璀璨:“哦?。”
他倒要看看這家夥還能說出什麽三四五六來。
顧青還真的能辯解出一二,以及說出個五六七八來:“教主可知道一句話,‘不存在徹底虛構出的謊言,哪怕是最爲怪誕的說法也多少得基于一點真實’?朕剛才同陸小鳳所說的故事中,可實實在在是基于了真實。”
玉羅刹挑起眼尾:“最開始的同室操戈?本座願聞其詳。”
“說來教主你可曾聽說過連體人?”顧青慢條斯理的問道。
玉羅刹倒還真聽說過,而且他還曾看到過文字記載,據說是西漢年間,“長安有女子生兒,兩頭、兩頸、面俱相向,四臂,共胸,俱前向,尻上有目,長二寸”,所以他點了點頭。
“雖然朕同陸小鳳說的‘同室操戈’,和連體人并不是同一回事,但教主知道這回事行了。”
玉羅刹:“……”
顧青輕輕了嗓子,在玉羅刹發飙前開始正經起來道:“這連體人是在女子坐胎形成雙胎時,雙胎在母體中并沒有完全分開,成爲兩個**的個體;而‘同室操戈’又可分爲兩種情況,一種是雙生胎其中一個紮根不穩,被母體以某種方式吸收掉,雙胎隻餘紮根穩定的一個,這其實是很正常的一種情況;至于另外一種——”
顧青卻沒立即往下說,而是端起青瓷茶杯不疾不徐的啜了一口茶,看得玉羅刹直把鳳眼眯起。
賣關子也不待這麽賣的,好嗎?
等顧青放下茶杯,玉教主輕哼一聲,示意他趕緊往下說。
“另外一種則是其中強壯的那個胎兒爲了争奪母體養分,将弱小的胎兒吸收掉,或是将其包裹在自己體内,也是說在這種情況下,當最開始強壯的那個胎兒出生後,他的兄弟是寄居在他體内的,而且還會吸收他的精血賴以生存。”顧青說着沖玉羅刹露出一個驚天地的笑,伸出自己的手臂,輕聲道:“教主要不要親自見識下這種情況?”
玉羅刹雖然眉目不動,但他的瞳孔卻緊縮了。
“哈哈!”顧青忍不住笑出聲,“教主不會真的相信朕同陸小鳳說的話了吧?”顧青和陸小鳳說的本來是基于部分現實,但此現實非彼現實,而是真實的生物學知識上構建出了個不脫離朱佑棠本身經曆現實的故事,所以什麽“胎中胎”都是莫須有的。
玉羅刹:“……”
意識到被诓的玉羅刹身上的大紅袍獵獵作響,可顧青神情自若得很,還優哉遊哉的說:“教主如今在功力上和朕差一截,又何必這般自讨苦吃?”
唉,瞎說什麽大實話!
顧青不說還好,他一說玉羅刹更火冒三丈,“陛下把阿雪傷成這般模樣,又有什麽好說的?”
“教主是指西門的頭發?那确實是朕故意的,再怎麽說他們來我家上房揭瓦,朕總得給點教訓,若教主實在惱火,那不如……”顧青頓了頓,裝模作樣的思考一番,爾後接着說道,“不如朕另外賞賜西門一箱帽子便是。”
玉羅刹:“……”
“再說朕那麽做,不是經過了教主你的首肯嗎?”顧青一推二五六道。
不過顧青說的也不算全都是假話,都說了一個謊言最好得三分真七分假嘛,而這件事是這樣的:
顧青在太和殿屋脊上先一擊“了結”西門吹雪和葉孤城,他們進入鬼門關,然後又用渾厚無比的内力把他們從鬼門關拉回來,也是讓他們從鬼門關走一遭這一做法,其實在這之前已經征求過玉羅刹的意見,更甚者還在玉羅刹身上做過實驗,不然以玉羅刹這兒如癡的個性,他在太和殿外不炸裂才怪呢。
說來玉羅刹早在八月初追随西門吹雪到了京城,西門吹雪執意要和葉孤城比武,玉羅刹再怎麽苦口婆心都沒用,所以他轉過來,到紫禁城來騷擾顧青這個賢婿。
顧青本也沒想着讓西門吹雪或是葉孤城在紫禁之巅死掉,而且他想找個陪練的,要知道他的“大海無量”從被他創出來,也隻使用過兩次,還不是那麽熟練嘛,而玉羅刹功力深厚,作爲陪練再合适不過。
這麽一來,他們兩個算是一拍即合,再後來想出了這麽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話說回來,玉羅刹見顧青這麽厚顔無恥,怒極反笑:“陛下真是好口才呀。”
顧青神情頓時變得微妙起來。
玉羅刹繼續笑得身後百花盛放:“又怎麽了?”
“朕在想教主對朕這麽嚴苛,可是那所謂的‘嶽父看女婿,越看越不如意’?”顧青微微歎口氣道。
玉羅刹還當是什麽呢,隻不過玉教主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又聽他那好賢婿道:“其實還有另外一件事,頗爲讓朕在意。”
玉羅刹很平心靜氣的說:“說。”
顧青說了:“教主覺得西門在經曆生死劫後,會不會看破紅塵出家爲僧?”
玉羅刹:“……!!”
這确實個很嚴肅的問題,而且玉羅刹自己心中都沒譜,誰讓西門吹雪在決戰前俨然一個苦行僧呢。
而西門吹雪會奉上性命和榮辱來紫禁之巅,或許隻不過是想有一個可又值得尊敬的對手,或許也是爲了追求更進一步的劍道。可不管怎麽說,當一個人大徹大悟後,總是會自認看穿過去加注在身上的桎梏,進而想要脫離這桎梏,看破紅塵皈依三寶,不過是其中很尋常的一種做法。
更何況現在顧青都把頭發給剃掉了,不是更省卻了其中一步嗎?
總之,顧青這個推測讓玉羅刹很堂皇,堂皇到他都不顧的跟顧青扯有的沒的,而是化作一團霧去南書房偏殿去找西門吹雪了。
西門吹雪和葉孤城從太和殿屋脊上下來後,被安置在南書房偏殿,他們倆确實在生死之間有了更多的感悟,進而找到了往後追求的,更高的目标和信仰。
等他們倆睜開眼睛,四目相對後卻都是無言的,或許在未來他們還會有真正的一戰,但現在他們最該做得是于劍道上更進一步。
玉羅刹是這時候闖進來的,他倒是還記得沒有現出真身,還用他曆來那團霧包裹着他自己,在西門吹雪和葉孤城俱沒有反應過來前,他對西門吹雪說:“阿雪,你不能出家做和尚!”
完了玉教主又加了句:“也不能喜歡男人!”
葉孤城繼續無言。
西門吹雪也是,而且身上的劍氣比之前更爲驚人,仿佛整個人已經和他的劍合爲一體,可這樣的沖天劍氣對玉羅刹沒有半分影響。
玉羅刹從前都習慣了,這會兒他還在這沖天劍氣中想到他進來時,看到他家阿雪和葉孤城四目相對,似有無聲勝有聲默契的畫面,還有南書房裏那不懷好意的天子,于是裝作若無其事的姿态說:“阿雪,你是不知道,之前我們的皇帝陛下在南書房裏對葉孤城說‘卿本佳人’來着。唉,人心不古,世風日下啊。”
葉孤城:“……”
然後,這次輪到葉孤城的劍氣直入雲霄了。
嗯……看來西門莊主和葉城主都沒有看破紅塵呀。
以及他們仨最終也沒有打起來,便是打屋子也得看主人不是,這裏可是南書房,可是紫禁城,且紫禁城的主人論起武力值還是最高的那一個,所以說還是打哪兒來回哪兒去吧。
至于參與謀反的葉孤城,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白雲城日後若是還想要自治,那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了。又顧青在複辟陸上絲綢之路後,便是近年來興起的海上海上絲綢之路也是要大力支持的,位于南海的白雲城自是個天然的港口,也可成爲一個要塞,至于該怎麽應用它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那還得細細思量。
最後,顧青既是和陸小鳳說了“密旨”,那不管先皇留沒留那都是留了,所以南王可逃死罪,但一幹涉案人等沒有那麽幸運,他們自是會按律處置。
這後續自有宗人府,外加東廠協助處理的,且并不争朝夕,而目前來講,還有一個人等着顧青召見。(83中文.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