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樹枯枝,蒼穹有片雪紛落。
我從夙夜中醒來,内心沉重又焦慮不安,隐隐還帶着一絲絲憂傷。早有馬車停于梅園口,我喝了口簡素清水,披衣拾發,向着長安城施然而去。
冬雪漸凝,長安城上空的烏雲盡散,有微暖暮光照耀在潔白的冰面上;遍有炊煙,沿湖砌着的石堤裏的灰泥似乎還帶着陳腐又頗爲新鮮的味道。
車轅碌碌。我穿過長安的北門,古老的城牆因爲戰争而變得殘破與不堪。巡查的軍士沒有太多多餘的表情,盡皆帶着疲憊的面容。他們的内心不算平靜,口中呼出的熱氣仿佛都帶着昨日的傷疤;那發紅的手指,因爲失去親人與戰友,而顫抖而憤怒而難過。
行人匆匆。我穿過長安的西門,清晨的長安街頭溫暖喜樂。有勞作的商販在賣力吆喝,有賣肉的屠夫在砧闆上用力切肉,有高大的壯年人在揮汗拉車,有清瘦的姑娘手提着竹籃微笑賣花,也有矮小的稚童露着貪婪的天真面容站在包子鋪前買包子……
那些孩子似沒有過多的憂傷,他們的世界純淨又簡單。看着那些捧着熱包子且正流着晶瑩口水撕紙的孩子,這個悲涼的世界仿佛都擁有了讓人不忍憧憬卻不得不去憧憬的希望。
孩子們愉悅又興奮,叽叽喳喳得好像無時無刻都在吵架。他們對着大肉包子吹着氣,仔細認真地咬上一口,小心翼翼的神情帶着年少特有的誇張和小氣。有孩子吸着肉油不忍抹嘴,被燙得哇哇怪叫也隻是喚來同伴奚落又羨慕的大笑;袖口髒得如同黑炭亦不願洗,咬着大塊肉餡便流露出幸福又遺憾的神情——怕是幸福于能吃到肉餡的香,又遺憾于吃完了又該沒了。
恍惚沉默。我穿過長安的南門,四目皆是哀傷。沿途有兒子抱着父親的屍體失聲痛哭,有新婦摟着丈夫冰冷的身體不忍離去;有面色發黃的孩子迷惘地望着自天空緩緩而下的冬雪,孤零零地蹲在路邊,再無依靠;還有兩鬓斑白的老人拄着黑舊的木棍,污濁的雙眼隐帶淚光,嘴角幹裂卻毫不在意,隻是眺望遠方,隻是眺望着遠方……守護着内心最後的盼望。
同在一片天空,同在一座城,西門與南門僅僅相隔着一條街,整個光景卻天淵之别。
南門所在,沒有喜樂,沒有安甯。
傷員滿街,粥棚遍地。哀嚎的士兵,殘肢斷腳,無力地躺在破損的屋檐下,在醫治中慘叫,在痛苦中死去,也在絕望中靜靜閉上眼睛……軍醫忙得不可開交,悸動的面容漸漸被木然所替代。生死離别若是見慣,豈不是人生大恸?
失去家園的百姓,大多隻剩孤兒寡母,他們彷徨又無助地蹲坐在長街上,面色戚容,孤單且悲傷,似驚弓之鳥,似劫後餘生,又似生無可戀……不遠處等待救濟的百姓,拾起生的渴望,疲倦又沉默地排着長隊,不時有人遇到失去摯愛親人的鄰舍近坊,不忍睹視,默然流淚,嘴唇微翕卻是說不出任何可以安慰的言語……
粥篷冒着蒸騰的熱氣,有少女用乞求的眼神對着施粥官員小聲哭泣,隻求能多一點點糧食帶回給家中的老母親;施粥官員嘴唇顫抖地凝視着少女枯瘦如竿的身體良久無語,待發現少女空蕩蕩的手袖時,終于忍不住紅了眼眶……
我難過地閉上了眼睛。内心深處更是冰涼一片。亂世的宿命,根本無從更改。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有戰争的地方就有人死去。
這是多麽殘忍又絕望的現實,除了上蒼,何人有能力改變這一切?
我無聲地下了馬車。至南門最偏僻深處,有粥篷孤零而立。粥篷殘缺卻是新建,舊竹臨時而搭,隻用幾捆粗繩綁定。那施粥的人卻是女子。一身素衣,簡紮發髻。她人在忙碌,面有憐憫,施的粥也是比前面的粥篷多出許多。
這裏的隊伍最長,但是,最是安靜。
我抿唇向前,行至女子身旁,深深作揖,沙啞道:“百裏默先生辛苦。”
百裏默拿着大木勺子倒粥,用眼角餘光打量了我一眼,怔道:“奉孝先生何以至此?”
我艱難地搖了搖頭,思忖良久,歎息道:“我終于知道你爲什麽這麽窮了。”
百裏默柳眉微蹙,将一碗盛的滿滿的粥溫柔遞給伍首的少年,摸着少年打濕的頭發,微笑道:“好好活下去。”
我沉默,深揖及地。
離開時,粥篷的熱氣濕了我的眼睛……
孤獨前行。我穿過長安的東門,修葺城牆的工者汗如雨下。
我靜靜地上了城樓,城牆極高,一眼望去,頓覺渺小。眺望四處,田壟縱橫,屋舍或高或低,大雪紛起紛落。可以看見有兒童堆雪,有商人販售,有酒樓營生,有軍士操練,更多的,卻是孤單的人影……
這裏是長安,好偉大的雄城。
如今,隻剩狼藉。
好大一座哀城,卻燃燒不斷重建的希望。
我從長安而來,又從長安而去。
馬車行至城外,于東郊百裏外一亭而止。
雪勢愈大,我沉默撐起一柄油紙傘,走在濕滑山路上,望着山頂艱難攀爬。
有晨光從我耳畔灑過,有烈風從我袖間穿過。
聽聞此山名爲七仙山,傳說當年七仙在此羽化飛升,所屹岩石,經久不動。
山中有大霧,山霧籠罩,仿若騰雲駕霧。
山頂敞亮,光照強烈,隻是濃霧不散,看着竟是在夢裏。
我氣息微喘,将至崖邊時,額前已是虛汗。
那裏,早有人在等着我。
“奉孝何故來遲?”坐在崖邊上的曹操背對着我,一身沉重戎裝外披大紅色披風,隻是披風不再鮮亮,堆滿了陳雪。
我定定地凝望着身前依然孤傲卻微偻的背影,沉默良久,才細聲道:“我從長安城穿過。”
“怎麽?”曹操微笑轉過頭,示意我坐在他身邊。
“多有不忍。”
我面帶倦容地坐下,望着崖邊的雲霧升騰,躊躇道:“亂世,摧毀的是人心。”
曹操頗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又凝眸望着片片雲霧穿梭而過,縷縷成煙,似乎想起諸多往事,聲音微啞道:“阿瞞年少立志,欲治亂世之不平,除奸人之當道。手下布滿陰魂,尤奮勇向前。可歎歲月之蹁跹,斯人已逝,皆成過眼黃花。每嘗大醉,想起當年與袁本初同攜縱馬,把手言歡,竟是都成過往……死的人多了,漸漸也就麻木了。生的人,敬我多少恨我多少?隻怕我死了,才知道。”
我苦澀一笑,發現曹操的鬓角也已花白,不由感傷道:“蒼天無情,若然沒有亂世,你我此時該是溪邊垂釣,湖上泛舟才是。唱幾首小曲,逗玩下不成器的龜兒子,該多舒坦。”
曹操聽了微微一笑,拍着我的肩膀,說道:“知道我爲什麽叫你來嗎?”
我想了想,擡眉道:“你大概知道我心情不好。”
“哈哈哈!”曹操爽朗地笑了幾聲,指着我的鼻子,失笑道:“也大概隻有你敢這麽跟我說話。”
看着曹操誠摯又有些疲憊的笑容,我的心中蓦然一暖,自然道:“小叔被侄子欺負了,侄子他爹當然要給窩囊的小叔出氣。”
“我已經罰他禁閉了。”曹操還在笑,看着我,打趣道,“不過你這個小叔可不窩囊,跟我裝病,還諧美夜遊,精力可是頂好?”
“咳咳……”我被曹操當面揭了老底,臉色一紅,拱手道,“嘉懶惰成性,不想理那些繁瑣軍務是了。若不是太重要的軍機,能不去就不去了嘛?而且我身體确實不好啊,明公該多多體諒我才是。”
“身體不好還好女色?”曹操不滿地撇了撇嘴,笑道,“奉孝你年紀也不輕了,能偷懶我就讓你偷懶就是。隻是你可還怪我将兵權置于丕兒麽?”
“嘉不敢。”我不自覺地垂下了頭,感慨曹操人雖已老,卻依舊洞察人心,智珠在握。
“奉孝不必虛言。”曹操苦笑了一聲,又按着我的肩,喟歎道,“人若是老了,難免會糊塗的。阿瞞亦是凡人,終有所錯。隻是阿瞞的兒子雖多,精益者不過丕兒、植兒、彰兒以及沖兒。昔年殺戮太重,老懷時總是夜不能寐,被惡夢所驚醒。索我命者,何其多,陰魂不散,滿耳皆是哭聲,令我常常神思恍惚。隻是阿瞞壯志無酬,不忍撒手人寰。将心比心,奉孝,若然你是我,你能不信任自己的兒子嗎?”
我靜靜地聽着曹操低沉沙啞的聲音,想起自己在許昌的兒子們,想起那種血濃于水的信任以及生命間無法分開的維系,不能二字終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曹操含着笑取下身上的披風,蓋在我肩上,動容道:“大戰已起,帝國的基業也已然龐大。我沒有十足的把握将兵權都放在自己部下的手中,置于丕兒,是種磨練也是種信任。當兒子的,總不能殺了他自己的親爹吧?”
我不置可否,想了很久,才澀聲道:“是這個道理。”
曹操不自覺地搓了搓手,望着漸漸偏移的日頭,歎氣道:“你我終是老了,帝國需要希望,也需要接班人。”
我心中下意識地突了一下,認真問道:“明公是要将基業傳于大公子?”
曹操看了我幾眼,搖頭道:“阿瞞也是不知。四個兒子都太優秀了,着實煩惱。”
我不敢胡言,君臣終是一别,小心翼翼問道:“沖兒仁愛善良,聰明伶俐,明公爲何不考慮?”
曹操盯着遠處的雲霧,沉吟良久,才說道:“四子之中,若論亂世之能,混世之魔,本性而論,丕兒最像我。沖兒良善聰慧,但是年紀尚幼,以緻鋒銳不足,當此亂世,無人可料其定數;丕兒睿智進取,雄才大略又兼心細如發,雖有多不足,亦不失人中之龍。更爲關鍵的是,他有執掌帝國脈搏的士族宦門支持。論人脈與資本,目前來說,他絕對最有分量。而且長幼有序,朝中大臣多有附庸,人心所向,也是足夠。”
我強忍心頭所撼,歎息道:“如此,便也是有道理的。”
曹操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長歎道:“物極必反,亦是萬劫不複。丕兒若爲君,有七分把握可守基業。隻是心胸不夠寬廣,不敢說他心狠手辣,但是自古爲君者,上位之後又有多少能夠善待手足與功臣?當年韓信之于劉邦如何?彭越又是如何下場?蕭何百般小心亦被猜忌。觀呂雉之心,何等毒辣?殺趙王劉如意、梁王劉恢、燕王劉建……我了解丕兒的秉性,以史爲鏡,我真心抉擇不下……”
我良久無語。
曹操的眼力當真犀利周到。若曹丕爲君,對于天下來說,未嘗不是幸事。曆史上的曹丕,可是三國時期著名的政治家、文學家,更是大魏帝國的開國皇帝。他文武雙全,八歲能提筆爲文,善騎射,好擊劍,博覽古今經傳,通曉諸子百家學說,無論文治還是武功,皆有成就。要不是他冒犯了貂蟬與我結下大仇,我未必會對他如此偏見吧?
可是,如果曹沖能做君上,會不會更好呢?
那不是我一直來的夙願麽?
曹操見我皺眉深思許久,揮了揮手,莞爾道:“奉孝不必憂思太多。治大國如烹小鮮,一切順其自然吧。”
“喏……”我惶惶然應下,卻感覺到肚子餓了,不好意思道,“明公飯否?”
“還沒呢,一起吧。”曹操淡淡一笑,看見我眼珠子骨碌碌亂轉,失笑道,“用過飯後一起參贊軍機。這次可是大事件了,不許溜。”
“敢不從命。”我苦笑着點了點頭,率先起來,又拉了曹操一把,好不費勁。
“老了,身闆子不比從前了啊!”曹操哈哈大笑,見我大汗淋漓,嘲笑道,“你這個病秧子,好去鍛煉了。”
“床戰亦是鍛煉。”我哂笑了一聲,無恥道,“而且奇妙無窮。”
“老了,不宜過多啊。”曹操壞笑着甩給我一個男人才懂得的眼神,繼續道:“你和誰一起過來?”
我不假思索,說道:“我和馬夫。”
曹操蹙了蹙眉,問道:“馬夫是誰?”
我笑道:“馬夫自然就是馬夫。他叫龍。”
曹操問道:“龍?爲什麽取這樣的名字?”
我想也不想,說道:“有氣勢。”
曹操指着自己的鼻子,不悅道:“那我是什麽?”
我不敢大意,溜須拍馬說道:“你是真龍。”
曹操卻擡了擡眉頭,搖頭晃腦道:“不妥不妥,不夠氣勢……”
我啞然失笑,望着長空,輕聲道:“那就叫龍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