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新宇回到瓊州府城,就給方以智接風洗塵。
方以智見到王新宇,仔細打量此人,隻見此人身材高大,身披一套大紅色官服,頭戴明光盔,濃眉大眼,雙目如炬,臉上帶着自信的微笑,皮膚黑裏透紅,明顯就是一副經常風吹日曬的樣子。
“不錯!王将軍确實是一員勇将!”方以智搖頭晃腦,贊歎了一句。
王新宇也仔細看了一眼這位大名鼎鼎的金陵公子,隻見此人眉目清晰,目光炯炯,雖然臉上留下了歲月刻下的滄桑,卻仍然看出當年風流才子的痕迹,從他臉上,依稀可以看出一位流連于秦淮河畔,得到美女垂青的英俊小生模樣。盡管是一頭闆寸頭短發,頭頂還有戒疤,卻不像一位得道高僧,更像一位帶着濃厚書卷之氣的文人士子。
若是論身份地位,這方以智在張煌言之上,張煌言不過舉人出身,如果不是這個特殊的時代,舉人要當官都難。而方以智卻是三甲進士出身!
“方先生乃江南名士,晚生早有耳聞,方先生的氣節,大義,令晚生佩服!”王新宇也說不出什麽恭維的話,隻好随便扯了幾句。
士卒們忙忙碌碌,把一盤盤菜肴端上了桌。
上桌的都是些素食,有炖筍幹,燒豆腐,炒清豆,炖面筋,豆腐皮,炒蘑菇之類的。上的酒,也是淡淡的素酒。
“方先生乃得道高僧,晚生就以素酒素菜給先生接風洗塵。”王新宇拱手道。
方以智搖着扇子,雙目微閉,搖頭晃腦道道:“方某雖已還俗,但畢竟是佛門弟子!而今鞑子鸠占鵲巢,我大明天子南狩,不知何日王師可北伐中原,光複我大好河山?待到平定中原,驅逐鞑子之日,方某這酒肉之戒就可破了!”
酒宴上,方以智對王新宇客客氣氣的。待到酒宴結束,方以智才叫王新宇留下來。
知府府邸書房,方以智和坐在桌前,王新宇卻是畢恭畢敬的站在一邊。雖然這時候已經沒有文貴武賤了,但方以智畢竟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大人物,王新宇對他還是十分敬重的。
“王公子,本官問你一件事,你可要如實回答。”方以智終于轉入正題。
“不知先生有何事要問?”王新宇道。
“聽說王公子要減免農業稅,直至取消?可有此事?”方以智問道。
王新宇回答道:“晚生的南洋公司,海外之地,是完全取消農業稅,用公司的收益來養兵,以求保證農民的積極性。其實公司在變相收稅,在農民把自己生産的産品賣給公司的時候,中間就包含了稅收。不過這個辦法,隻在南洋實施,目前在瓊州,隻是減少農業稅,還無法做到完全免除農業稅,畢竟這裏和南洋不一樣。”
聽了王新宇這樣說,方以智倒是來了興趣:“那你說一下,在南洋農民不納稅,就賣糧食給公司的時候包含了稅收。如果農民不賣糧食,他們留着自己吃,你們不就收不到稅了?”
王新宇笑道:“這個不可能的,因爲那邊的土地很多,農民種出來的糧食自己根本不可能吃得完。”
“吃不完也可以不賣你們,他們可以拿來釀酒,養豬,養雞鴨。這樣他們不就可以避免了納稅嗎?”方以智又提出了一個疑問。
王新宇大笑:“他們釀酒要賣吧?養豬,養雞鴨要賣吧?賣的時候就納稅的。而且釀酒,酒稅隻會比糧食稅更高,要高出好多倍。肉食品的稅收雖然不高,但也比糧食稅高。他們賣了東西,才能買鹽,買布,買農具,還有買耕牛,蓋房子。如果不賣他們的産品,他們哪裏來的銀子和銅闆呢?而他們買鹽,買布,買農具,買耕牛,還有蓋房子,裏面都包含了稅收的。鹽稅更是大頭。這樣,我們的稅收不就有了保障了?說不交農業稅,其實他們也納稅了,而且提高了他們的生産積極性,可以種出更多的糧食來提供給我們。”
方以智搖着扇子,微微點了點頭:“在海外蠻夷之地,用這個辦法倒是不錯,而且你們南洋公司能和泰西人的東印度公司抗衡,以公司所得收入代替稅收養兵,以圖光複我大明。可是這種辦法不能在我大明推廣,那南洋蠻荒之地,可讓農人自行開發。都是無主之地。但大明之地,都是有主之地,你又要如何剝奪江南士族田地送給農人?倘若一意孤行,會引起江南士子不滿。屆時就連支持我們的錢先生、顧先生等人都倒向鞑子朝廷,我們就更難完成我們的複國大業了!”
王新宇點了點頭,開口道:“晚生多謝先生教誨,晚生會維護江南士子利益的!晚生要讓他們知道,我們大明比鞑子要更好!鞑子動不動就殺人搶劫,不僅剝奪江南士子的财産,還奪走人命!他們就是一群賊寇!大明的土地,晚生不會去動!本來是誰的,還是誰的。而且南洋公司主要依靠海貿賺銀子,要拿到賣給泰西人的上等貨物,更是要江南士族支持我們。”
方以智突然臉色一沉,闆起臉道:“可是爲何王将軍要殺害瓊州土司,奪走他們田地,分給那些農人呢?如此做法,會影響到江南士族人心的!他們定會以爲,王将軍以後到了江南,也會實施這種辦法!”
“不一樣!土司和江南士族不一樣!從萬曆年間開始,當地土司不服王化,當地黎人多有在土司教唆之下叛亂,朝廷出兵鎮壓。後來朝廷調集了苗兵來鎮壓黎人。但随後苗人土司也到處滋事。後來這些土司雖然歸順大明,但他們心沒在我們這裏。鞑子一來,這些土司又搖身一變,投靠了鞑子。而這裏的苗黎義軍,都是當地農人,他們反抗他們的土司,反抗鞑子朝廷,是我們要團結一緻對付鞑子的!晚生這樣做,可以穩住苗黎百姓的心,讓他們徹底心向大明,永不爲鞑子僞朝廷所用。”
可是方以智卻十分憤怒的說:“農人不從事耕作,反而造反作亂,淪爲流寇,此乃目無國法!别忘了我們大明爲何會淪落到這個地步!就是那些不從事耕作,造反作亂的流寇所緻!若不是闖獻二賊,又豈能讓鞑子入關!”
“方先生,晚生倒是想問先生一個問題。”王新宇道。
“但說無妨!”
“爲何闖獻二賊會起事?又爲何有那麽多農民淪爲流寇,跟着他們?”
“因爲他們目無國法!他們犯上作亂,罪不可赦!”方以智怒道。
“江南富得流油,卻不肯納稅;陝西中原大旱,卻不斷增加賦稅,農民都活不下去了,還要交稅,他們不造反,難道等着餓死?”王新宇反駁道。
方以智拍案而起,義正辭嚴的開口道:“有功名之人無需納稅,那是國法。那些農人若是不造反,朝廷會體諒他們的!如果他們不造反,老老實實在家裏等着,皇上自然會體恤民情,發赈災糧給他們的!”
王新宇反問道:“連皇上的龍袍都打補丁了,遼饷都快發不出來了,哪裏還有銀子發赈災糧?就算發下赈災糧,中間又要被那些貪官污吏貪墨多少!等到那點少得可憐的赈災糧下來的時候,陝西中原早就遍地餓殍了!”
“那他們也不應該造反!就是因爲他們犯上作亂,才給了鞑子可趁之機!”方以智的反駁顯得有些無力。
“難道他們就應該老老實實在家裏等着餓死?江南如此富有,又爲何不拿出一點銀子來支助西北中原災民,爲何不拿出一點銀子來支付遼饷?農民都快餓死了,遼饷還加到他們頭上!富得流油的江南不出錢,最後這些銀子都被鞑子搶走了!我真不知道那些江南士族是怎麽想的!國家有難,他們不肯出資相助,家裏留着那麽多銀子有何用?當鞑子的屠刀架到他們脖子上的時候,我不知道他們是否後悔了!”王新宇憤怒的說道。
想起被屠殺的江南百姓,方以智感歎了一聲:“那時候又有誰能想得到,鞑子會鸠占鵲巢侵犯我大好河山,還一路打到江南,我等要學南宋偏安一隅,都做不到啊!”
“方先生!”王新宇拱手作揖道,“雖然你我有些看法不同,但我們都是大明的忠臣!我們都是一心反清複明!就算有不同意見,我們可以擱置争議,共同合作,先對付外敵!等到光複了大明,日後我們再來解決我們自己之間的争議。”
“好!”方以智激動的站起來,“好一個擱置争議,共同合作!言之有理!”
王新宇道:“既然如此,我們應該齊心協力,把瓊州治理好。這裏的農業稅暫時不完全免除,雖然減少了一些農業稅,但是這裏出産的香料,鐵礦,可以保證我們的收入。至于糧食的收購價格,我們南洋公司來收購,可以适當提高一點價格。”
方以智沉思了片刻,開口道:“這種辦法隻能在瓊州一地,日後去了别的地方不可行!否則農民納低稅,這大部分稅收都攤到商人身上,又何來足夠的銀錢養兵?又談和反清複明!另外,将軍增收商業稅,對大商人收稅,本官也不反對,可是大部分商人都是小商人,本來就沒多少收入,一收稅,他們如何活下去?”
“日後王師平定江南,晚生可以提高糧食,茶葉和肉類的産量,雖然農業稅比例低了,這樣我們的稅收收入卻反而增高了。另外,晚生自有辦法生産新的紡織機,提高絲綢的生産量,賣給泰西人,獲得大量銀子;我們雖然加收了商業稅,但是百姓的收入因爲我們提供的技術而更高了,我們收稅,是不是合情合理的事情?”王新宇道。
方以智同意了王新宇的看法,搖着扇子點點頭:“也對!若是我們助百姓提高收入,再征收相應的稅收,也是合情合理。”
“不過那都是後話,我們現在要做的,是先把瓊州這裏搞好。這裏該開發的荒地開放了,鐵礦要開采,道路要修,香料要收。但是做這些事都需要人手,目前我們人手不足,缺少官員和小吏。”王新宇微微笑。
方以智微微一笑:“這些地方建設的事情包在本官身上!一定能夠處理好,給朝廷,給延平王一個交代!”
“那就有勞先生了!”王新宇拱手道謝。
雖然說兩人在很多方面暫時無法達成一緻意見,但因爲有共同的目标,兩個人還是能很好的合作。而且王新宇也答應不會對大陸的士族階層不利。
方以智又說:“還有件事,本官已經給樸庵先生、亭林先生、舜水先生和南雷先生都寫信了,他們會來瓊州相助,開辦書院,招募更多的士子前來。”
方以智說的那幾個人,分别是冒辟疆、顧炎武、朱之瑜和黃宗羲等幾位名士。有方以智出面,這些一心反清複明,拒絕給清廷做事的名人願意來海南開辦書院。這幾位名士和其他的江南名士有所不同,他們甯可變賣家産支助抗清義軍,失敗之後隐居山林,他們就不在乎抛棄江南繁華之地,來海南島尋找大明正統。
有天地會幫忙,這些名人可以出海上船,逃離清廷控制區。
至于東番島,他們是不願意去的,因爲在這些士子眼中,東番島是蠻荒之地,鄭成功不聽張煌言勸阻,一心要攻打東番島,令這些江南士子十分寒心。但他們都不理解鄭成功的苦心:鄭成功計劃奪取東番島之後,下一步計劃是奪取呂宋島,再尋求控制婆羅洲,開辟一個海外大明,等到日後積蓄了足夠的實力再反擊清廷,北伐中原。
而瓊州島和東番島又不一樣,原本大明在瓊州就設有知府,這裏雖然是海外孤島,但也是大明的屬地,來瓊州島不算是放棄故土,入主蠻荒之地,在禮節上還勉強可以接受。
至于鄭成功對王新宇減免乃至免除農業稅,就沒有什麽看法。鄭成功本來就是依靠海貿賺錢,就金廈那點地,用農業稅的話,早就全部餓死了。至于每次攻占沿海地區,征收糧食,那是另外一回事。有銀子的時候就用銀子購買,有時候沒銀子的時候也強征過糧食。清軍一打過來,鄭家軍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跑回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