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比尋常的,袁清竹很少說話,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認真地傾聽着,隻是偶爾插話問上一句,目光跟随着陸離的介紹,落在了那些起起落落的景色之上,漸漸陷入了沉默之中,視線卻多出了一抹留戀。
大自然總是如此神奇,那一草一木,那一山一水,似乎都是相同的,卻又似乎是截然不同的,開闊而空曠的視野讓心胸也變得廣袤起來,掙脫了一方天地的束縛,整個世界都展現在眼前,那種肆意、那種奔放、那種舒暢,刹那間充斥着胸腔,着實難以用語言形容。
“我喜歡那個湖泊。”在牧場轉了一圈之後,袁清竹輕聲感歎到,“我一直都是喜歡湖的。我們家裏十五公裏之外的那個龍湖,我去過很多次。不過,老了之後,漸漸就很少去了。那裏越來越多遊客,周圍的山嶺也都重新規劃了,看起來像是旅遊景點,不像是自然風景。”
說着說着,袁清竹就笑了起來,“老了就是這樣,總是喜歡回憶,總是喜歡說故事。”這自嘲也讓陸離跟着露出了笑容,“現在你這裏也有一個湖泊,很是安靜。如果坐在湖邊,泡一杯茶,然後靜靜地坐一個下午,這樣的日子就是我能夠想象的到最美好的事情了。”
“外婆,你喜歡的話,你就可以擁有這樣的日子。”陸離指了指遠方,葡萄園的盡頭就是那片湖泊,冬天的湖水是大片大片的湛藍色,那驚心動魄的藍色令人心醉,恍惚之間,甚至讓人懷疑,這不是湖水,而是大海。
現在就連陸懷瑾和宋令儀都快要退休了,更不要說宋青雲和袁清竹了。隻要袁清竹願意,她就可以在雲巅牧場養老,真正地享受閑雲野鶴的生活。
袁清竹當然知道陸離的心意,她拍了拍陸離牽着缰繩的手背,“人老了,總是會想念故鄉。爲什麽中國人總是說,落葉歸根,就是這個道理。我想要出去看看這個世界,但僅僅隻是趁着還能走動的時候,等哪一天走不動了,我還是想要回家。”
“那麽你也可以在這裏待幾個月時間,想家了之後,再回去。”陸離敞開懷抱表示熱烈的歡迎,“外公也可以在這裏留着。這裏的環境,适合休養身體。”
袁清竹呵呵地笑了起來,“你外公是絕對不會願意的。即使是我,我也不想要在一個地方待着。可能的話,我還是想要去其他地方看看。我之前一直都想要去歐洲看看,但沒有機會,現在好不容易來了美國,還有其他什麽地方可以逛一逛的嗎?”
“當然,美國這裏有很多國家公園,你喜歡的話,過年之後,我們可以到黃石國家公園,又或者是大峽谷國家公園,再不然就是阿拉斯加。”陸離絮絮叨叨地細數了起來,可以聽得到袁清竹歡樂的笑聲,充滿着期待,“外婆,你想要去歐洲嗎?”
“對啊。以前有一個人告訴我,歐洲那裏有很多不同的建築、不同的文化、不同的東西。”袁清竹說着說着就停了下來,似乎陷入了自己的思緒之中,随後就失落了下來。她似乎意識到,自己也許再也沒有機會去歐洲看一看了。但,袁清竹很快就振作了起來,她知道自己不應該貪心,至少,她已經來到了太平洋彼岸,這在以前就是根本無法想象的事。
雖然外婆沒有繼續說下去,但陸離還是品出了其中的深意,他輕聲說道,“外婆,有機會的,還有機會的。你知道嗎?一個美國的老太太,八十四歲了,她獨自一個人走上了旅途,環遊全世界。一路上遇到了無數年輕人,大家都沒有她的勇氣。這是真事,不久之前還上了報紙呢。”
“呵呵。”袁清竹笑了起來,卻沒有多說什麽。她的骨子裏,終究還是中國人,這是不一樣的。
陸離也沒有着急,外婆已經邁出了第一步,來到了美國,以後的事情又有誰說得準呢?“外婆,當初那個告訴你歐洲文化的人,是阿爾伯特-科恩吧,你的老師。”
袁清竹愣了愣,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你怎麽知道?”
“外婆,我不僅知道,而且我還知道阿爾伯特以及這枚戒指的故事。”陸離擡起了左手,将小指上的尾戒展示給了外婆看。
這枚戒指是來自于外婆的,阿爾伯特贈送給外婆的。它是陸離能夠離開小鎮,用自己的雙腳在世界各地闖蕩的開始;它也是陸離能夠在雲巅牧場創造一片佳績,将麗茲的夢想和生活延續了下去的原因。
外婆有權利知道戒指背後的故事。除了空間之外,避免讓老人家擔憂,胡思亂想,陸離覺得,空間的秘密還是留給自己吧。不過,這枚戒指,還有阿爾伯特和漢斯的故事,陸離覺得,外婆肯定會想要知道的。
于是,陸離就将自己前往倫敦,然後遇到了伊芙琳,揭開了戒指的秘密,整個故事都說了出來。不過,陸離沒有提起油畫這件事,隻是說伊芙琳認出了他的戒指。
兩個人就這樣騎在栗子的背上,聽着陸離叙述着半個世紀前的那段往事,那段被埋藏在曆史洪流之中的往事。在整個曆史宏圖的背後,阿爾伯特和漢斯僅僅隻是兩個微不足道的個體而已,那是整個社會、整個民族、整個國家的命運飽受折磨;可是對于他們兩個來說,不僅僅耽誤了一生,而且葬送了生命,他們無法肩負起整個國家和民族的重量,因爲他們自己就已經被碾爲齑粉。
說着說着,陸離就發現了外婆正在擦拭着眼眶,這一次,他有所準備,從口袋裏掏出了衛生紙,遞了過去。
袁清竹輕笑了一聲,卻發現鼻頭發酸,滿腔熱淚依舊止不住,連忙接過紙巾,将眼角的淚水擦拭而去。
擡起頭看着眼前這片遼闊的牧場,情緒越發忍不住開始洶湧起來,嘴角露出了大大的笑容,但淚水還是源源不斷地滑落下來。激蕩而洶湧的情緒始終在胸腔裏萦繞着,這就像是一個命運的輪回,從阿爾伯特到袁清竹,再到陸離,最後又鏈接上了漢斯,連成了一個圓圈。
許久許久之後,袁清竹總算是止住了淚水,靜靜地眺望遠方,整齊的葡萄架、收割完畢的農場、高挑挺拔的榉木林、錯落有緻的木屋、灑落其間的牛羊……那甯靜的景象卻有着一股動人的美好,在胸腔沸騰的情緒反而讓整個人都沉澱安靜了下來。
“阿爾伯特一直都想要回去歐洲;我一直都想要離開那個小鎮。”簡簡單單的兩句話,卻道盡了無數的内涵,悠遠而怅然,袁清竹長長吐出一口氣,露出了大大的笑容,“還記得當初你是怎麽拿到這枚戒指的嗎?”
“你送給我的生日禮物啊。”陸離當然記得。
袁清竹卻是哈哈大笑起來,這讓陸離一頭霧水——難道他記錯了?“當初是你主動向我要的,四歲的時候吧,你覺得這枚戒指很好看,想要戴在手上,但戒指太大,根本就挂不住,你隻能放棄,還生悶氣生了一段時間。後來你十歲生日的時候,我就作爲生日禮物送給你的。”
陸離張了張嘴,無比訝異,沒有想到這份生日禮物的背後,居然還有這樣的故事。
“這就說明,戒指和你是有緣分的。”袁清竹微笑地說道,家裏的孫子、孫女們着實不少,她的想法、她的夢想、她的故事,其實孩子們聽了不少,卻隻有陸離真正地完成了蛻變。也許,這就是命運。
“再帶我看看這片牧場吧。”袁清竹雙手放在馬背上,感受着皮膚的溫度和肌肉的力量,漸漸變得安定了下來,她正在開始習慣馬背上的感覺了,“你不是說,這片牧場之前的主人留下了很多痕迹嗎?她也是一個和你有緣分的人。”
“嗯。”陸離點點頭,“她在那個角落種植了一片薰衣草,那是她最喜歡的角落,我保留了下來。不過,現在是冬天,看起來就是一片雜草而已。”話雖如此說,但陸離還是稍稍拉了拉缰繩,調整了方向,然後示意栗子繼續前進。
在這一片土地上,陸離繼承了來自麗茲的禮物,繼承了來自阿爾伯特和漢斯的饋贈,也繼承了來自袁清竹的夢想,最終在陸離的身上開花結果。雲巅牧場,對于陸離來說不僅僅隻是一個牧場而已。這是屬于他的生活。
所以,即使“紐約時報”聘請他爲真正的記者,但他也不會離開這片土地。前所未有地,陸離感受到了命運的牽引,也許,這就是他的命運所在,他不打算排斥,而是準備張開雙臂,擁抱屬于自己的命運。
“外婆,那一片空地,你看到了嗎?全部都是深褐色的那一片。那裏是有機農場。其中有一片是預留的菜園,我們可以自由種植自己喜歡的蔬菜。你有什麽想法嗎?我記得,小時候家裏的四合院,你也種植了一大片蔬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