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6陰差陽錯

張了張嘴,陸離想要反駁,但終究還是沒有能夠想出一個靠譜的理由。

伊芙琳等待了片刻,沒有聽到陸離的回答,然後就“啊哈”了一聲,得意洋洋地笑了起來,似乎在說,“看吧,你也沒有辦法反駁吧。”

伊芙琳将素描放了下來,認認真真地整理了一下思緒,“我覺得,故事可能是這樣的。我的祖父和阿爾伯特是一對相愛的戀人,但是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之下,這種禁忌之戀是不被允許的,他們隻能将所有情感隐藏起來,以朋友的身份交往。”

陸離看了看伊芙琳,覺得如此場景着實是太過荒謬,有種莫名的喜感,不由莞爾。

伊芙琳注意到陸離嘴角的笑容,稍稍頓了頓,“怎麽了?有什麽不對嗎?”

“沒有,沒有。”陸離連連擺手,然後示意伊芙琳繼續。

“爲了社會生活,他們不得不向現實妥協,祖父結婚了,有可能,阿爾伯特也結婚了。在三十年代、四十年代,這十分正常。如果沒有戰争的話,也許他們可以這樣持續一輩子。”伊芙琳繼續完善自己的故事,“當猶太人漸漸開始被趕往集中營的時候,祖父将阿爾伯特隐藏了起來,以自己軍官的身份給予庇護。”

“爲什麽你不認爲,阿爾伯特被抓進了集中營,他們都猝不及防,漢斯爲了拯救阿爾伯特,殚精竭慮,最後好不容易才把阿爾伯特救了出來呢?”陸離哭笑不得之餘,也開起了玩笑。

在二戰時期,猶太人一旦進入集中營之後,都會記錄在冊,想要離開,那就是難于登天的事。要麽就是像“鋼琴家”那樣,躲在角落裏,逃過了掃蕩,然後生活在暗無天日的角落裏,等待黎明;要麽就是像“辛德勒的名單”那樣,僅僅隻是在庇護之下,讓生活稍稍容易一些。這兩部電影都是根據真實事件改編的。

所以陸離才會開這樣的玩笑,表達荒謬的意思。

可沒有想到,他的調侃卻讓伊芙琳連連點頭,“對,對,很有可能是這樣。正是因爲如此,祖父意識到了嚴重的危險,所以主動申請了前往中/國的工作,然後将阿爾伯特偷偷運往了中/國。”

陸離張了張嘴,一臉訝異,“你不是說,漢斯是被派遣過去的嗎?”

“我還說過,我所知道的消息都是祖母告訴我的,但祖母又怎麽知道軍隊裏的事情真相呢?她所了解的,都是祖父告訴她的。更何況,我祖母現在已經八十多歲了,記憶不是那麽清楚了。”伊芙琳的回答讓陸離無法反駁,隻能是敗下陣來。

伊芙琳可以從陸離的表情裏看出不相信,但她卻沒有放棄,“你以爲我是胡亂猜測的嗎?不,當然不是。我是有證據的。”

“第一。”伊芙琳舉起了一根手指,一臉專業的表情,“雖然我祖父包庇了猶太人,但是罪不至死,最多就是貶職而已,根本不可能被送往集中營。你知道,在當時,什麽人會被送往集中營嗎?”

陸離想了想,他已經猜測到伊芙琳後面的話語了。

“同性戀。”伊芙琳堅定地說道,“在當時,同性戀是死罪,在納/粹軍隊裏是絕對不容許的,最輕的懲罰是集中營,最重的懲罰是擲石緻死,就是以前古羅馬的那種極刑,活生生地把罪犯用石頭砸死。”

“第二。”伊芙琳彎腰拿起了陸離的長筒,再次将那幅畫抽了出來,“這就是最好的證據。”

“爲什麽?”這一回,輪到陸離滿頭問号了。

“克萊斯勒大廈,1931年落成,在當時,這就是美國夢的象征。從’泰坦尼克号’那部電影就可以窺見一下當初的社會現狀,歐洲一直在走下坡路,而美國則蒸蒸日上,無數年輕人都懷抱着夢想,踏上前往美國的輪船,向往着能夠開拓自己的新生活。”

伊芙琳的思路十分清晰,說服力十足,陸離也忍不住陷入了沉思狀态。

“在當時,克萊斯勒大廈就象征着漢斯和阿爾伯特的夢想,那是他們的夢想家園,他們想要離開歐洲,生活在紐約,遠離那些紛紛擾擾,遠離那些戰争災難。開始自己的新生活。你可以想一想,爲什麽祖父到了中/國之後,沒有繼續畫肖像,而是選擇了完成克萊斯勒大廈?因爲,當時在異國他鄉,他們不能冒風險。”

陸離輕笑着搖了搖頭,無可奈何地說道,“也許不是呢?也許他們隻是至交好友,在特殊的戰争背景之下,他伸出了援手,幫助了好友,卻遭遇到了誤會,被抓了起來,帶着冤屈進入了集中營,卻再也沒有能夠出來。這難道不是一種可能嗎?”

“當然。”伊芙琳點點頭,“可是,這你怎麽解釋?”

伊芙琳沒有再繼續多說什麽,隻是舉起了剛才那幅阿爾伯特的肖像,“你知道,繪畫是發自内心深處的呼喊,線條、用色、筆觸等等,每一個細節都将情緒放大到極緻,所有的故事都隐藏在畫作之中,這才是藝術的精髓。”

這一次,陸離沒有再繼續反駁。而是低頭看了看自己小指上的戒指。

他原本僅僅隻是好奇着這枚戒指的故事,卻意想不到地探索到了一段不爲人知的曆史。抛開漢斯和阿爾伯特的關系不說,但這枚戒指也還是見證了二戰之中的動蕩和颠簸,跟随着漢斯從德國前往蘇聯,而後又前往了中/國,來到阿爾伯特的手中,一路從北方流落到了南方,經過漫長的歲月,現在戴在了陸離的手上。

正如袁清竹所說,這确實是一枚寫滿了故事、承載了曆史的戒指。

“對于阿爾伯特,你還知道些什麽呢?”伊芙琳好奇地詢問到。

陸離回過神來,細細地回憶着之前袁清竹告訴他的消息,“嗯,我知道的東西也不多。我隻知道,我的外曾祖父發現阿爾伯特的時候,他的處境十分艱難,骨瘦如柴,奄奄一息,幾乎已經在彌留之際了。那是……1944年的冬天,他幾乎就要熬不過去了。”

“1944年的冬天。”伊芙琳重複了一遍這個時間,神情之間卻有些落寞。

陸離投去了疑惑的視線,伊芙琳露出了一個笑容,隻是,這一次笑容裏卻染上了一絲苦澀,“我祖父就是1944年的冬天去世的。至少集中營通知我們的時候,是那時候。”

陸離也不由沉默了下來。

伊芙琳輕笑了兩聲,打破了沉默,“快點享用晚餐吧,我覺得侍應生已經在不斷看我們了,似乎擔心,這道菜不符合我們的胃口。”他們至少二十分鍾沒有動刀叉了,這在米其林三星餐廳裏,着實是太過罕見了。

陸離也是不由啞然失笑,果然視線餘光就看到侍應生走了過來,躬身禮貌地詢問到,“請問一切都還好嗎?這道菜肴是否符合你們的胃口?”

“沒問題,一切都很好。”伊芙琳微笑地點點頭示意,侍應生這才收起了擔憂,分别朝兩個人微笑示意,然後轉身離開。伊芙琳繼續詢問到,“然後呢?”

“後來阿爾伯特到了我的家鄉,跟随我的外曾祖父。阿爾伯特會一些簡單的中文,他成爲了我外婆的老師。”頓了頓,陸離又補充說道,“繪畫的老師。”

伊芙琳露出了大大的笑容,“我想,這就是你對繪畫的興趣來源吧?”

陸離沒有承認,卻也沒有否認。其實,他對繪畫的确是沒有任何了解的,即使是宋令儀也沒有這方面的天賦。但事實就是,阿爾伯格傳授給袁清竹的思想觀念,卻改變了他們全家的生活走向。

“阿爾伯特現在還健在嗎?”伊芙琳試探性地詢問到,雖然沒有多說,但那雙熠熠生輝的眸子,卻可以看得出她的期待滿滿。

陸離相信,如果他的回答是肯定的,說不定伊芙琳還會想要到中/國去親自拜訪,但伊芙琳卻忘記了,陸離之前就說過,他對這幅油畫的來龍去脈也知之甚少,“很遺憾。他也已經去世了。”

伊芙琳露出了扼腕的表情。

“1948年,他的身體着實太過糟糕,精神狀況也不好,最後郁郁而終。”陸離把自己知道的情況,一五一十地闡述了出來。

伊芙琳愣了愣,然後神情就頓時變得寂寥起來,“祖父去世的時候,隻有二十五歲。”

按照伊芙琳的推測,阿爾伯特的年齡應該和漢斯相仿。年僅二十五歲,卻因爲糟糕的身體健康,還有糟糕的精神狀态,英年早逝。他逃過了集中營的大屠殺,卻終究還是沒有能夠逃脫命運的套索。

也許,陸離永遠都沒有辦法知道事情的真相了,漢斯和阿爾伯特到底是不是戀人,還是說,隻是普通朋友,又或者說是靈魂伴侶。

但毋庸置疑的是,在那段恢弘曆史的背後,小人物的命運卻是如此微不足道,輕而易舉地就被社會的洪流摧毀,背井離鄉、流離失所、老無所依。比起死亡來說,更加可怕的是活着,在地獄裏活着。

長長吐出一口氣,将沉重的心情宣洩出來,重新露出一個笑容,陸離半開玩笑地說道,“我現在正在等待着你用餐完畢。我還在等待品嘗大名鼎鼎的主餐呢。這頓晚餐,該不會要吃到午夜過後吧?”

伊芙琳回過神來,深呼吸一口氣,對着陸離扯了扯嘴角,“抱歉,請原諒我。比起繪畫本身來說,我更加好奇畫作背後的故事,一向都是如此。更何況,這幅畫還是來自我的祖父。”

“我可以感受得出來。”陸離收了收下颌,意味深長地說道,那打趣的表情讓伊芙琳輕笑了起來,猶如陽光打破了堅冰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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