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之後,隆慶緩緩睜開了眼睛,臉上露出一絲光彩。
李貴妃抱着太子的雙臂突然緊了無數倍,勒得太子臉色都漲紅了,也渾然不覺。李氏在宮裏多年,耳目衆多,雖然她不知道隆慶打算殺母立子,但是她也清楚,自己不受隆慶待見,幾次都動了殺機,萬一隆慶醒過來,沒準就砍了自己的腦袋,她能不怕嗎?
至于張居正同樣憂心忡忡,隆慶隻要還有一口氣,這局棋就不算赢!漫天的神佛,老天爺,快點把你的兒子帶走吧!
可是誰知道老天爺偏偏要和他作對,隆慶竟然奇迹般伸出了枯瘦的手臂,拉住唐毅另一隻手也動了動,高拱會意,把自己的手遞了過來。
隆慶看着二位最信任的重臣,眼圈發紅,淚水卻流不出來了。
凝視了許久,隆慶才艱難道:“朕以天下,累,先生,們……”
最後一個字隻剩下口型,沒了聲音,說完,一歪頭再度倒下去。
“李太醫!”高拱瘋了一般狂叫,李時珍急忙跑過來,又是紮針,又是掐人中,折騰半天,卻搖了搖頭。
差不多有過了半個時辰,隆慶停止呼吸,駕崩于乾清宮。
皇帝終于死了,這一刻李貴妃簡直要飛起來了,一輩子都沒有遇到過如此難熬的時刻。皇帝還有一口氣,她就是無權無勢的皇貴妃,随時随地,會掉腦袋。
可是皇帝死了,她就是正兒八經的太後,垂簾聽政,大權在握,誰也不能把她怎麽樣,至少李貴妃是這麽想的!
她裝模作樣哭了兩聲,就迫不及待站起來。
“聖上已經走了,國不可一日無君,諸位閣老都商議一下吧。”
還用商量什麽,自然是擁立太子繼位。
倒是張居正,心裏頭惴惴不安,他可是深知對手有多可怕,李貴妃到底是小門小戶,沒有見識,竟然迫不及待跳出來,你就不能深沉一點,哪怕多演一會兒也好!
可事到如今,他也沒有辦法。
張居正隻能硬着頭皮幫腔道:“元輔,次輔,娘娘所言乃是正辦,下官以爲當立刻拟定遺诏,籌備大行皇帝喪葬事宜,同時準備新君登基大典。”
話是沒錯,可隆慶剛剛咽氣,就急着捧新君的臭腳,在場的諸位大臣多有不屑,尤其是趙貞吉,老頭子須發皆乍。
“張子!”他厲聲叫道:“大行皇帝猝然駕崩,據說昨天陛下身體還好好的,病情如此之快,究竟是什麽原因?我等深受大行皇帝天恩,百般信任呵護,如今聖駕歸天,我等不該查清楚真相,還陛下一個公道嗎?”趙貞吉怒道:“從來隻見新人笑,真沒想到,我朝的大學士也是如此淺薄!”
張居正被罵得大紅臉,好在李貴妃腦袋不慢,她突然撲倒在隆慶的屍體上,嚎啕大哭。
“陛下啊,您怎麽就走了?撇下我們孤兒寡母,依靠誰啊?陛下啊!臣妾恨不能随着陛下一起走啊!”
李貴妃哭嚎不止,趙貞吉還想罵人,卻一時語塞。他指責張居正,可是也難免夾槍帶棒,有欺淩孤兒寡母的嫌疑,讓李貴妃這麽一哭,老頭子也沒有辦法了。
大家夥的目光都落在了唐毅和高拱身上。
這兩位都是一品大員不說,還是隆慶托孤重臣,他們的态度至關重要。而此刻的高拱,完全沉浸在悲痛之中,隆慶之死疑團重重,裏面沒有問題,高胡子都把名字倒過來寫!
可問題是隆慶臨終的囑托,明顯是告訴大家,不要管他的事情,全心全意,輔佐新君,在陛下的心中,江山社稷,比什麽都重要!
素來眼裏不揉沙子的高拱,此刻就像是一個可憐的父親,不忍違背兒子的遺願,他擡起頭,低聲道:“既然如此,老夫執筆,代拟遺诏吧!”
曆代皇帝都有個遺诏,不過大多數皇帝都盼着自己萬歲萬歲萬萬歲,生前根本懶得拟遺诏。等到需要的時候,卻又無力拟旨。
最後拟定遺诏的權力,都會落到大臣的手裏,比如正德死在了豹房,就是楊廷和拟遺诏,成爲定策老臣。
嘉靖駕崩,徐階拟的遺诏,因此還和高拱發生了沖突。之所以如此,是因爲遺诏實在是太重要了。
誰拟定遺诏,誰就掌握了朝廷大勢,從此之後,天下都要圍着遺诏轉,哪怕是新君也是如此。
張居正多垂涎這項權力,可是他知道自己是沒有機會了。畢竟實力相差懸殊,隻能眼睜睜看着唐毅和高拱拟定遺诏。
不過他倒是不太擔憂,畢竟太子是隆慶親子,又有李貴妃在,最關鍵是唐毅和高拱都是隆慶朝重臣,變法都是他們主持的,難道還能違反自己的國策嗎?
怕的就是他們在遺诏裏面動手腳,那樣就麻煩了。
隻是張居正有些以小人執行度君子之腹了,高拱滿心悲傷,哪裏想得到這些,他隻是總結了隆慶一生,要求太子繼承皇位,恪盡職守,勤奮好學,做一個好皇帝,要求唐高二位大臣,輔佐新君,繼續推行變法,讓大明繁榮昌盛,萬世流傳……
雖說在遺诏當中,确立了唐毅和高拱的托孤輔臣的地位,讓張居正倍感失望,但是他也沒有法子,有些東西是争不來的,隻要李貴妃能順利成爲太後,新君登基,他們就搶占了制高點,有了勝算!
遺诏匆匆拟好,還缺一方玉玺,才能正式生效。
那玉玺在哪呢?
前些日子,隆慶準許唐毅執掌批紅大權,順勢就把玉玺叫到了唐毅手裏,所以大家夥的目光都落在了唐毅身上。
卻發現這位唐閣老一直沒有說話,身體不停顫抖,突然一張嘴,噴出一口鮮血,直挺挺倒了下去。
“唐閣老!”
“元輔!”
大家夥都撲了上來,開什麽玩笑,皇帝剛剛駕崩,要是首輔大人也出事了,大明朝的天就塌了。
“你們都閃開!”
李時珍急忙沖過來,用手摸了摸脈象,又拿出幾根銀針,紮在了唐毅的手足。
“元輔憂思過度,傷及肺腑,隻怕是不能理事了,諸位大人,還是趕快送元輔回家休養吧!”
關鍵時刻,你怎麽能吐血啊?
張居正急忙說道:“李太醫,眼下可離不開首輔大人,您能不能把他救醒啊?”
李時珍蔑視地看了一眼,“除非你想辦兩場葬禮,老夫現在就立刻讓首輔醒過來。”一句話,噎得張居正不知道說什麽好。
唐汝楫跳了出來,大叫道:“快來人,我護送元輔回府養病。”
不多一會兒,兩個小太監擡着擔架進來,唐汝楫親自護送,就往外面跑,他剛走,殷士儋和張守直看了看,也站出來。
“次輔,陛下駕崩,百官還不知道消息,爲了避免人心惶惶,我們要去内閣坐鎮,以防宵小作亂。”
他們剛轉身,趙貞吉也怒道:“老夫也同去!”
一轉眼,五位閣老,紛紛離去,隻剩下高拱和張居正兩個人,傻愣愣站在了那裏。一份遺诏,沒有用印,形同虛設。
平時大家夥都是内閣大學士,地位尊崇,唐毅跟誰都嘻嘻哈哈,年紀大的還恭恭敬敬,大家也感覺不到什麽差别。
可是真正到了要命的關頭,瞬間實力差别就看出來了,唐汝楫,張守直,殷士儋,這三位閣老,全都站在了唐毅一邊,至于趙貞吉,也是如此。
五比二,呃不,是五比一比一!
高拱和張居正顯然還不同心,高胡子陰沉着臉,“傳令下去,讓宮中盡數戴孝,準備葬禮。”
“那遺诏?”張居正還想争一争,盡早确立下來,才好搶占先機。
高拱沉默了半天,一甩頭,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不幹你的事,少管!”
……
皇帝葬禮曆來都是最大的事情,好在大家都經曆過嘉靖的葬禮,規程都清楚,而且眼下朝廷比嘉靖的時候,有錢多了,臣子也都十分能幹,一切井井有條,按部就班。
隻是大家夥的心裏頭都懸着,想知道棋盤街的那一位,到底什麽心思?
唐毅吐了口血,既是傷心,可也是憤怒,他不會向殺害隆慶的兇手低頭,也不會批準文過飾非的遺诏!
對就是對,錯就是錯!
自從隆慶咽氣的一刹那,束縛唐毅的枷鎖徹底消失了。
他重新變回了那個頂級的權謀大師,看一看他的戰績榜,斬落了多少叱咤風雲的人物,就憑着眼前的幾個家夥,還想螳臂當車,真不知道自己是幾斤幾兩!
“哈哈哈,大人這一手太漂亮了,沒有遺诏,李貴妃就做不成太後,究竟誰繼承皇位,還在未定之天!最好能拖延十天半個月的,等着焦美人誕下龍種,就斷然廢了李妃,廢了太子!”
沈明臣得意洋洋道。
唐毅卻搖搖頭,“立太子爲君,是先帝的遺願,我不會違反,之所以不用印,是我不想給弑君的兇手磕頭,你們都聽着,從今天開始,就說我病重昏迷,難以理事,我倒要看看,他們還能有什麽手段鬧下去!”
“大人,您就不怕他們狗急跳牆?”沈明臣不解道。
“不會的,鹿門先生已經去見陳大成了,京營、錦衣衛都在我們的手裏,他們翻不了天!”唐毅胸有成竹。(未 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