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湖廣巡撫,一個布政使司參議,兩個都是紅袍大員,分量不比尋常。
按理說唐毅還不至于如此輕信,隻是他知道了張居正和遼王的舊怨,而且他也清楚張居正的爲人,那家夥下起黑手,比自己還要狠辣決絕,區區藩王,根本不會放在他的眼睛裏。而且别忘了,唐毅能想辦法逼着伊王造反,張居正未必不敢對遼王下手。
要知道此時張居正擔負着清丈田畝的重任,士紳這邊徐階被幹掉了,如果再拿下一個遼王,整個東南的局面就會好很多。
于公于私,張居正都有足夠的動機。
隻是伊王先叛,接着遼王再叛,動靜太大了,一個處置不好,内閣就會飽受責難……唐毅悚然一驚,莫非張居正還有第三個目的,他想要對自己下手?
想到這裏,唐毅的心猛地一縮。
他和張居正之間,貌似推心置腹,實則隻是針對新政變法,必須結盟合作而已,純粹的利益結合。張居正有沒有想法推翻自己,取而代之,還真不好說……再回頭看看洪朝選還有董文寀的消息,唐毅心中的天平不斷傾斜。
“高閣老,趙閣老,陳閣老,你們怎麽看?”
趙貞吉臉色陰沉,他大聲說道:“我以爲董文寀素有清名,是個很守規矩的臣子,他上血書,非比尋常。而且遼王倉促舉兵謀反,甚至連江陵都沒有控制住,大軍一到,土崩瓦解,顯然并非蓄謀,如此看來,有人在裏面扮演不光彩的角色,也就可以理解了。”
趙貞吉和張居正素來不睦,徐階的案子張居正陽奉陰違,明着去慰問徐階,實則把徐家弄得凄慘無比,從松江遷到了江西,背井離鄉,多狠的心腸!老趙對張居正是一肚子火,不過他也不是信口胡說,董文寀很規矩,那不規矩的人就是張居正。
朝廷打官司素來如此,由于沒法及時通訊聯系,掌握不了最新的情況,結果就是誰都品行好,誰的評價高,誰就占着優勢。顯然張居正在天平上,不占任何優勢。
高拱沉着臉,思量再三,“張太嶽身爲内閣大學士,執掌東南事務,位高權重,非比尋常。斷然不能因爲董文寀的一道彈章,就随意處置,我以爲當立刻發急遞,讓張居正解釋清楚。”
“高閣老,你覺得張子能解釋清楚?”趙貞吉不無譏诮道。
高拱不甘示弱,“趙閣老,事關内閣顔面,我們可不能意氣用事。”
趙貞吉把眼睛瞪圓,就要反駁。
唐毅擺擺手,“兩位閣老稍安勿躁,我看就按照中玄公的意思……”
還沒等唐毅說完,突然牆上的銅鈴急促響起。
按照唐毅制定的規矩,内閣是軍機重地,每位閣老的值房,除了幾個心腹的中書舍人之外,其他人不準随便走動。
至于閣老會議,隻有專職記錄的官員可以參加,遇到了緊急情況,可以在外面拉響銅鈴,隻拉三遍,由主持會議的大學士決定是否終止會議,處理緊急情況。
唐毅眉頭深鎖,悶聲道:“進來吧!”
大門打開,羅萬化急匆匆跑進來,腦袋上都是汗。
“張閣老的折子到了。”
“快拿過來。”
幾位閣老湊到了一起,快速浏覽,張居正倒是沒有說什麽,他隻是提到巡撫洪朝選可能與遼王謀反有牽連,現已将洪朝選囚禁,請求朝廷立刻下旨,嚴查洪朝選的案子。
“果不其然!”
趙貞吉一拍桌子,“元輔,高閣老,這回還有什麽說的,張居正都承認董文寀的奏疏是真的,他果然囚禁了洪朝選!”
老夫子胡須亂抖,怒不可遏,“元輔,老夫當初就說過,張居正是個幹吏不假,可是此人心術不正,做事不擇手段,他挾怨報複,逼反了一鎮藩王。有清正之臣,不滿他的作爲,就囚禁罷官,陷害忠良。如此小人,豈能容他,我提議立刻派人南下,押解張居正回京,聽候發落。”趙貞吉頓了頓,又說道:“老夫不才,自告奮勇,還請首輔準許。”
高拱看了看張居正的奏疏,也傻眼了,好巧不巧,董文寀的話讓人不能不信。朝廷要處置藩王不假,可是不能吃相太難看,逼着藩王造反,然後再把人家幹掉。天下的宗藩還會有安甯之日嗎?皇帝那裏又怎麽交代?
張太嶽啊張太嶽,你太冒進了。
“元輔,趙閣老執掌科道監察,公務繁重,不便離京,老夫提議讓右都禦史劉體乾去宣旨。”
劉體乾是高拱的人,顯然高胡子還是要幫着張居正的。
隻是趙貞吉頗不以爲然,“高閣老,張居正乃是當朝大學士,内閣輔臣,一個區區右都禦史,如何能讓張居正低頭,若是不讓老夫去,不如請陳閣老跑一趟。”
皮球提到了陳以勤身上,他這個糟心啊,我惹着誰了,要接這個山芋!
“唉,若是元輔同意,那我就走一趟。”陳以勤不敢推辭。
現在大家夥的目光都落在唐毅的身上,就等着他下決斷了,
正在此時,另一個中書舍人沈一貫也跑了進來,在他的懷裏抱着好幾本奏疏,全都是彈劾張居正的。
其中有湖廣按察使龐尚鵬,湖廣巡按何寬,甚至還有一個誰也想不到的人,竟然是和張居正過從甚密的耿定向,他揭發江陵張家和遼王府因爲湖廣食鹽銷售的問題,起過沖突,張居正借着閣老之尊,壓制遼王府,逼得遼王放棄食鹽銷售,張家霸占湖廣食鹽銷售的七成,幾年時間,積累巨萬,富可敵國。
别人還好說,耿定向本是徐階死黨,又是名聞天下的鴻儒,他說話由不得别人不信。張家侵吞鹽利,這也是唐毅早就知道的事情。
現在各種情況彙總,脈絡越來越清晰,張家和遼王新仇舊恨,張居正就借着朝廷整頓宗藩的時候,想辦法逼遼王造反,然後再公報私仇。
高拱無話可說,趙貞吉振衣奮袖,就要親自出馬,替朝廷鏟除奸佞,陳以勤唉聲歎氣,沒有主意……
幾乎所有人都認定了張居正在劫難逃。
唯獨唐毅,他看看這本奏疏,又翻一翻那一本,越看越覺得不對勁。事情實在是太巧合了,順理成章得不用費一點腦子!
“元輔,張居正雖然是幹吏,可是您不能再包庇他了,必須嚴懲才行!”趙貞吉再一次逼唐毅表态。
“大洲公,你先等一等,兩個時辰,我給你答複。”
唐毅抱起所有奏疏,匆匆回到了首輔值房,他又把洪朝選送來的密信拿出來,都擺在一起,越看越疑惑。
“快去把陸侍郎叫過來。”
不到半個時辰,陸光祖匆匆趕來,他現在已經從蘇州知府升任吏部侍郎,沒辦法,吏部管人事,高拱和楊博又是兩個強悍的人物,唐毅不得不安插人手,保持影響力。
“這幾個人有什麽關系,你清楚嗎?”
陸光祖看了一眼,他久在吏部,朝廷大小官吏的履曆都裝在肚子裏,洪朝選,董文寀,何寬,龐尚鵬,耿定向……這五個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人物,陸光祖看了一陣,卻眼前一亮。
“啓禀元輔,這個何寬是洪朝選的小舅子。”
“關系如何?”
“非常親密。”
“那其他人呢?”
“龐尚鵬是徐階的弟子,據說就是他引薦洪朝選進入徐黨的,兩個人算是忘年交。董文寀此人嗎?他和洪朝選倒是沒有直接的關系,不過他有個仇家,叫劉存德,此人和洪朝選是老鄉,洪劉兩家因爲開賭坊的事情,發生過沖突,還死了人命。劉存德當過廣東布政使,他在任上,辦過一個案子,是董文寀兄長的,人被發配到了遼東,在十幾年前死掉了。”
陸光祖又沉默了一陣,才說道:“耿定向倒是和他們沒有多少交情,隻是在兩年多之前,耿定向牽頭,設立一個崇正書院,規模很大,有十幾個大家族出資,貌似洪家就是拿錢最多的。可耿定向身爲名儒,僅僅因爲一點錢,就替洪朝選陷害張閣老,怎麽都有點不合常理。”
不愧是官場的“三隻眼”,陸光祖幾句話,就把這些人之間的關系剖析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果然他們是有非比尋常的聯系!
“不合常理的事情還多了呢,比如這幾份東西,前後相差的時間不過三天,就好像約好了一樣。再有張居正在東南這些日子,清丈田畝,得罪了不少人,彈劾他的奏疏也絡繹不絕。可是爲何這幾位攻擊張居正,都沒有提到清丈田畝的事情,是不是有些奇怪?”
陸光祖突然眼前一亮,“元輔,一點都不奇怪,洪家,董家,何家都是東南大戶,至于耿家,據下官所知,他家和江陵張家也争奪過生意,這裏面唯獨龐尚鵬不是大戶,他還積極推行清丈田畝,不過下官以爲獨木難支,他多半是迫不得已。”
清楚了,終于清楚了!
唐毅總算醒悟了,這根本不是張居正發動的,相反,是那些因爲清丈田畝利益受損的大戶,利用宗室,甚至是自己,對張居正下的一記悶棍!(未 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