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學之所以成功,就是因爲唐學的基礎建立在正确的利益分析上。
金殿上的交鋒,清楚的展現出,哪怕以實學自居的高拱和張居正,依舊擺脫不了讀書人的浪漫情懷,他們或許是很不錯的幹吏,可是讓他們輔佐君王,宰執天下,還是欠着一些火候。
這是隆慶最直接的領悟,在感情上面,隆慶依舊重視高拱,可是身爲帝王,想要中興社稷,想要建功立業,最起碼讓他的天下變得好一些,就必須指望着唐毅,指望着他的唐學!
“唐師傅,您準備如何完善一條鞭法?”隆慶虛心求教。
唐毅胸有成竹,“陛下,臣以爲清丈田畝是沒有錯的,一家之主要是連多少家底兒都弄不清楚實在是可笑了。而且這幾十年來,皇親宗室,士紳大戶,瘋狂兼并土地,真正在普通百姓手裏的田很可能不足天下田畝的三成,近年來北方災害頻繁,天氣一天比一天冷,如果出現大面積減産,甚至絕收,地主爲了維持獲利,必定瘋狂壓榨佃農。眼下看起來佃農還能夠生存,而實際上他們已經被逼到了懸崖邊,稍微一點變動,就是萬丈深淵,破産在即。眼下北直隸大量人員逃亡,就是這個原因。”
小冰河期的威脅越來越近,各地水旱災害不斷,隆慶是有切身體會的,他欣然點頭,“先生,既然清丈田畝是對的,那問題就在征收銀兩了?”
“沒錯,金銀本身不是财富,隻是财富的符号,如果忽略了這一點,錯把戶部府庫堆滿了銀子,就當成變法成功,是本末倒置,大錯特錯。”
隆慶欣然點頭,“吳天成提到農村缺少銀子,還有北方缺少糧食,這兩條可謂是切中要害啊。”
“陛下聖明,吳天成主持順天銀行多年,主要向普通百姓,中小商販提供低息貸款,幫着他們渡過難關,他能有這番見識,也不意外。”
沒有人的本事是憑空來的,光靠着在翰林院裏坐而論道,弄出來的東西看起來很不錯,可是真正落實下去,保證千瘡百孔。
說句不客氣的,從翰林院裏出來的帝國精英,論起行政能力,能超過韓德旺的也沒幾個。
“這就是先生倡導的知行合一。”隆慶突然眼前一亮,“先生,要是在各地仿效順天銀行,給百姓提供低息貸款,如此以來,不就避免了奸商借着一條鞭法,盤剝百姓嗎?”
唐毅颔首,贊許道:“陛下果然敏銳,順天銀行的模式的确可以推行,但是任何銀行,都要将本求利,京城冠蓋雲集,貿易繁榮,貨币集中,辦銀行自然可以賺錢,但是一些中原省份,還有偏遠的地方,卻是辦不起來的。”
橘生淮南則爲橘,橘生淮北則爲枳。
這是人盡皆知的道理,也是一條鞭法最大的漏洞所在。
“靠着銀行是沒有覆蓋天下的,臣以爲還必須建立保護價格,征收糧食。”
隆慶眼前一亮,“先生請講。”
“是這樣的,假定某年田賦收入爲一千萬兩,其中有六成是征收白銀,四成征收糧食。朝廷就可以用市場價格的一半,低價征糧,抵充田賦,百姓可以自由選擇納銀,還是納糧,如此一來,就把奸商盤剝百姓的路子給堵死了。另外朝廷手裏還多了大量的糧食,可以用來支付軍用,平抑物價,可謂是一舉兩得。”
隆慶聽完,突然大叫着:“滕祥,李芳,馮保,你們都給朕過來。”
幾個太監撒腿跑過來,也不知道是什麽事情,慌忙趴在地上。隆慶在地上轉了兩圈,指着滕祥說道:“你就是銀行的掌櫃的,李芳,你是農民,馮保,你,你就是地方官吏。”
三個大太監一聽,都懵了,李芳鼻涕一把淚一把,“皇爺啊,奴婢沒犯什麽錯啊,您老不能把奴婢趕走啊,奴婢離了皇爺,連狗都不如啊!”
馮保也吓得體似曬糠,不停偷看唐毅,心說别是這位進了什麽讒言吧?
倒是滕祥,他怕了一半,很快反應過來,試着問道:“皇爺,是不是要像金殿上那樣,沙,沙盤推演一下?”
隆慶點頭,三個大太監這才長出一口氣,心從嗓子眼落到了肚子裏。
唐毅介紹了自己的設想之後,推演就開始了。首先隆慶發号施令,假定所有賦稅徭役加起來一百兩,都要從李芳身上出,他隻能拿出二十兩銀子,其餘八十兩都要想别的辦法。他要是在相對發達的地方,直接找滕祥借錢,年息二分,到時候需要還九十六兩,而春天的糧價,要比起秋天普遍高三到四成。
也就是說,李芳可以等到糧價穩定的時候,在賣出糧食,避免急于出售,谷賤傷農。
如此計算下來,農民幾乎沒什麽損失,銀行能獲得穩定的利息收入,至于朝廷,征收到了銀兩,十分方便。
再換一種情況,李芳是偏遠的地方,沒有銀行,隻有地主可以借“印子錢”,“驢打滾兒”,利息高得吓人,如果朝廷繼續征收銀兩,他被逼着借了八十兩,幾個月之後,利滾利,就算是賣兒賣女,也還不上借款,要麽被逼死,要麽就變成流民……弄得李芳不停擦冷汗。
隆慶也是心驚肉跳,果然,要是按照張居正的主張,像李芳這般的可憐農民,絕對不會少。
到時候官逼民反,上了梁山,絕非朝廷之福啊!
想到這裏,隆慶對張居正的評價也不由得低了三分。
那按照唐毅的辦法來呢?
李芳有兩個選擇,可以納糧,也可以納銀,他先交納二十兩銀子,剩下八十兩用糧食抵充,這時候朝廷需要根據各省的情況,每一省選擇五個不同縣,計算出平均糧價,作爲指導價格。
如此一來,馮保這個胥吏就沒有動手腳的空間。
假定李芳手裏的糧食價值三百兩,他拿出一百六十兩的糧食,交給朝廷,朝廷付給他八十兩,剩下的八十兩就作爲賦稅。
如此一來,李芳避免了被地主商人盤剝,而朝廷低價拿到了糧食。
掌握了糧食之後,吳天成提到的第二個漏洞就迎刃而解,軍需供應沒有問題,如果出現了糧價暴漲的情況,還可以抛出來,平抑物價。
隆慶足足推演了三遍,幾個大太監也漸漸感到了這種方式的有趣,就像是遊戲一般,卻把枯燥的政務變得生動起來。
不知不覺間,大家都根據自己的利害選擇,不會被奏折上華麗的辭藻,動聽的話語蒙蔽忽悠。
漸漸的隆慶露出了欣喜的笑容,臉上都樂開了花。
“唐師傅果然是朕的股肱宰輔,妙極,真是妙極了。”隆慶又迫不及待道:“這個方法已經沒有漏洞,是不是可以立刻頒行?”
“慢!”
唐毅搖頭,“陛下,此法還有許多不足之處,比如各地的倉庫,征收上糧食,能不能儲存好,會不會被地方官吏貪墨,還有一些地方道路崎岖難行,如何調運糧食,再有,納銀的部分,由于銀兩成色不同,涉及到火耗的問題,還有許多可能出現的毛病,臣也難以一一預料。”
“這個?那師傅以爲該如何才能妥當?”
“臣以爲當先由内閣拿出草案,交付九卿科道公議,完善之後,選擇幾府作爲試點,成功之後,再全面推行。”
隆慶遲疑道:“會不會人多嘴雜,久拖不決啊?”
“應該不會的。”唐毅笑道:“在三個月之内,就能拿出結果。”
其實唐毅還是保守了,實際上隻用了兩個半月,受到各方矚目的新版一條鞭法,就正式頒行,并且選擇了四個府作爲試點,包括天津、蘇州、兖州,漢中。
這也标志着唐毅主導的隆慶大改革,正式拉開了序幕!
之前無數仁人志士,都想着推動一條鞭法,可是阻力重重,唯獨唐毅的方案抛出來之後,幾乎沒有多少雜音,即便是有,最多也隻是建言獻策,不敢全盤否定。那些刻薄的言官,也難以找到攻擊的借口。
這并不奇怪,都說台上三分鍾,台下十年功。
唐毅能夠成功,當然不是偶然的,他把可能出現的問題都做出了詳細的推演,該堵死的漏洞都堵死了。
至于真正要被改革的地方,他們也無話可說,比如清丈田畝,誰敢拍着胸膛說兼并土地是對的?再有那些放印子錢,敲骨吸髓的奸商,又有誰敢替他們光明正大鳴不平?
以往大家都是抓着一條鞭法粗糙的地方,發動猛攻,想要以點破面,唐毅不光把粗糙給修改了,還弄出了四府試點。
這回好了,即便出問題,也隻是四個府而已,大不了停下來恢複舊制就行了,不會産生太多的影響。
不比不知道,以往高拱自負才略超群,張居正也是有名的幹吏,可是和唐毅擺在一起,高下立判。
這兩位都比唐毅年紀大了許多,卻顯得輕浮冒進,根本不是宰輔之才。
不少被壓制的徐黨人員,又跳了出來,上本攻擊高拱,對張居正這個反骨仔更是沒有客氣,每天多則十幾本,少則三五本,猛烈彈劾他們兩個,要求罷相。
這一天唐毅正在值房處理公務,高拱黑着臉進來,從袖子裏取出一份《乞骸骨疏》,放到了唐毅的對面。(未 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