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可不是随便說的,包括眼下的不少仁人志士都察覺到了,北方氣候越發異常,天災人禍,收成銳減,造成軍屯越發難以維系。
衛所軍戶體系崩潰,就要求大量調集客軍北上,而客軍的消耗遠比軍戶要大得多,造成了巨大的财政壓力,壓得戶部擡不起頭,還僅僅是冰山一角.
由于軍費消耗巨大,朝廷不得不南糧北運,南銀北調,把資源傾注在九邊各鎮。大明的君臣或許還看不出其中的危險,可是唐毅卻心知肚明,甚至不寒而栗。
金銀隻是财富的代表,而非财富本身,小冰河期造成北方農業産出銳減,這時候大量的投放金銀,隻會産生一個結果,就是物資短缺,物價飛漲,民生更加艱難,百姓紛紛破産逃走。
結果九邊就會越發空虛,需要調動更多的人馬,消耗更多的糧食金銀,形成惡性循環的無底洞……要知道在運輸還很落後,全國市場沒有形成的時代,從南方抽血,滋養北方,就會出現南方貨币供應不足,經濟缺血,而造成通貨緊縮,北方卻出現商品不足,嚴重通膨。
蠟燭兩頭燒,相當于糖尿病晚期,加上惡性腫瘤,躺着都必死無疑,偏偏遇到了一群爛大夫,拼命折騰,不死都天理不容!
而實際上,天啓崇祯兩朝,聽信孫承宗袁崇煥之流的禍國殃民建議,大規模向遼東投入财力物力人力,直接抽空了大明爲數不多的血液,進而流民四起,内亂叢生,交迫之下,帝國轟然倒塌……
雖然眼下距離内外交困還有一些距離,可是很多苗頭已經出現了,比如軍戶逃亡加速,南兵北調,邊防開支增加……故此唐毅極力建議隆慶,将改革的重點放在軍制上面,五到十年,甩掉九邊的包袱,用最小的成本,操控草原,維持基本安全。
即便是小冰河期到來,北方人口銳減,難以維系,還可以把人安置到南洋,而不至于浪費太多國力。
一番長談下來,隆慶完全接受了唐毅的設想,他拿出禦筆,鄭重寫下“九邊”和“南洋”四個字,貼在了柱子上,隻要一擡頭,就能看的清清楚楚,時時刻刻提醒自己,什麽才是最重要的。
這個舉動可不尋常,意味着邊防徹底上升到了國策的高度,因此,凡是和俺答有牽連的人,都要承受十倍百倍不止的怒火!
……
大理寺大堂,海瑞巍然端坐,面色凝重。
兩個錦衣衛推着王廷走了上來。
“堂下何人?”海瑞低聲喝道。
王廷揚起了臉,冷笑了一聲,充滿了不屑,他鄙夷地說道:“海瑞,你不用和本官裝大瓣蒜。我乃是二品都禦史,朝廷命官,陛下沒有旨意奪我的官職,你不過是小小的大理寺少卿,和本官差之天地,理應讓本官就坐,問話之後,立刻請本官回府。而不是在這裏作威作福,發号施令,懂嗎?”
他拿出了教訓後輩的語氣,充滿了不屑地說道。
海瑞同樣面帶冷笑,猛地一拍桌子!
“王廷,你乃是兩榜進士出身,本官不和你講孔聖人,也不講孟聖人,本官隻送給你八個字: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大明律》隻認道理,不認官職,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你休想逃得過去!”
好一個猖狂的海瑞,王廷氣得笑了起來。
“我倒要聽聽,你是怎麽穿鑿附會,誣陷本官的?”
海瑞目光如電,厲聲問道:“俺答兵犯小站,你是什麽時候知道的?”
“十月二十三。”這沒什麽好抵賴的,幾十裏外的大戰,身爲巡撫要是一點不知道,還不如找塊豆腐撞死算了。
“那你爲何不出兵援助小站?”海瑞追問道。
王廷充滿了鄙夷,“海瑞,你傻了不成,俺答十萬大軍,野戰無敵,天津城中,隻有兩萬出頭的人馬,貿然出兵,隻會一敗塗地,本官可沒有那麽傻!再說了,本官不是派了殷正茂領兵去小站嗎,你憑什麽說我沒派兵?”
“殷正茂是十一月初九出兵,他已經告訴本官,你當時拒絕他出兵,是他違抗命令出兵的,怎麽變成了你的功勞?”
說着海瑞舉起殷正茂的供詞,啪的往桌子上一拍。
王廷又羞又憤,心裏頭大罵,殷正茂好歹你也是師相的弟子,莫非真的一心投靠唐毅,欺師滅祖,可沒有好下場!
其實王廷忘了,相比賣國投敵,欺師滅祖也不算什麽了。
他臉色變了變,故作輕松說道:“軍務複雜繁亂,當時俺答入寇,各種流言消息滿天飛,本官身爲天津巡撫,守土有責,天津城中,近百萬的民衆,若是因爲本官魯莽失策,俺答殺進城中,誰又能承擔得起責任?本官承認,我是保守了一些,可是小站不也是安全無虞嗎?想要光憑着空口白牙,就治本官的罪,癡心妄想!”
王廷一口咬定,海瑞沒有證據。
海瑞也不着急,繼續問道:“王廷,你說爲了天津安全,沒有出兵,本官姑且相信你,可是從俺答圍困小站,到殷正茂出兵,前後半個月的時間,你爲何沒有向京城求援,或者向周圍府縣城池請求發兵?”
“又是冤枉!”王廷大聲咆哮道:“海瑞,你大可以去查查巡撫衙門的公文記錄,看看本官有沒有求救。”
“那爲何沒有人收到?”
“這有什麽難理解的,俺答十幾萬大軍,将沿途的交通要路都給封鎖了,本官派出去的信差都被殺掉了,故此沒法把消息傳出去。”
“哦,原來如此!”
海瑞微微點頭,對着兩旁的錦衣衛一招手,“你們先把他帶到一旁。”
“遵命。”
王廷被帶下去,很快又有人帶着一個滿臉絡腮胡子的大漢從外面走了進來,到了大堂之上,立刻跪倒。
“小的拜見大老爺,給大老爺磕頭了。”
“擡起頭來。”海瑞盯着這個家夥,大聲問道:“你是何人,做的什麽差事,先交代清楚。”
“回大老爺,小的是天津巡撫衙門的千戶,平時負責信件往來,重要公文投遞,什麽八百裏加急,六百裏加急,都是小的,還有手下負責發的。”
海瑞點頭,“本官問你,在俺答圍困小站之後,你可發過求救的文書?”
“這個……”中年漢子眼珠亂轉,心神不定。
海瑞用力一拍驚堂木,吓得他渾身一震。
“本官提醒你一句,你是朝廷千戶,應該明白贻誤軍機是什麽罪過。不過話又說回來,《大明律》規定,奉命行事是公罪,公罪不究!”
海瑞話音剛落,兩旁的差役用水火棍敲打地面,大聲喊着:“威……武……”
大漢聽來,竟有一種地動山搖的感覺,吓得他臉都變綠了。
“回大老爺的話,的确有公文下來,不過上面告訴,隻要走過場就好,不要送到地方,出城兜一圈,就趕回來。不過小的心疼手下的弟兄,怕他們出城遇到危險,尋思既然不用送到地方,就沒有派人出城,那些公文還在小的家中。”
海瑞看了一眼站在旁邊的陸繹,他點點頭,示意公文已經到手了。
“那好,我再問你,你說的‘上面’指的是誰?”
“是……”
“講!”
“是,是中丞大人。”
“哦!”海瑞又問道:“是王廷親自下的令?”
大漢臉色凄苦,忙擺手道:“小的算什麽東西,中丞大人哪裏會給小的下令,是,是他的師爺,喬師爺。”
海瑞點點頭,“帶喬師爺。”
很快,又有一個四十左右,身材矮小的家夥被帶了上來。
他剛一露面,側室裏面,王廷通過紗窗,看得一清二楚,頓時驚得站了起來,兩旁的錦衣衛可不是吃醋的,探出鷹爪一般的大手,抓住他的肩頭,同時手抓住了下巴,用力一扯,下巴被摘下來,喉嚨裏隻能發出嗚嗚的聲音,兩個眼珠子急得要努出來。
一輩子審問别人,此時卻成了砧闆上的魚肉,王廷的那個郁悶的勁兒,就不用說了。可是他的耳朵還能用,聽到了海瑞的話,直接昏過去了……
“喬師爺,在十月二十二,俺答圍困小站的前一天,從天津倉庫,一共搬出了八萬石糧食,五千匹絲綢,五千匹細布,還有二十萬兩銀子。這些東西,都是你拿着巡撫大人的手谕去辦的。本官問你,這些東西都到哪去了?”
喬師爺臉色大變,卻還是努力保持鎮定,陪笑道:“大老爺,俺答攻城,調撥糧草饷銀,自然是守城之用了。”
“好一個守城之用,那爲何天津各軍都沒有拿到?”
“這個,或許是有人貪墨克扣,您也知道,下面的人太貪了……”
“呸!”海瑞狠狠啐了他一口,“不是太貪了,是太黑了,心都黑了!那些糧食和銀子都送到了俺答的手上!”
海瑞須發皆乍,怒斥道:“還需要本官把順風镖局的人找來,和你當面對質嗎?”
喬師爺突然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海瑞,他怎麽連這個也知道?
“你記住了,這世上有一種東西,叫做良心!不是每一個人都甘心情願出賣祖宗的!”海瑞每個字都擊在喬師爺的心頭,“放聰明一點,到法場的時候,給你一個痛快。”(未 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