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況眼下是他高升一步的關鍵時刻,豈能大意!
他必須咧着嘴角,臉上的肉都僵了,還要保持着笑容,和每一個人問好,對老前輩要敬重,對同僚要友愛,對後輩要親切……
總而言之,一定要把功夫做足,不能讓人家挑出毛病。
轉了一圈,重新回到府邸的時候,唐毅幾乎都要癱瘓了。
“我甯可在小站打十天,也不想和那幫家夥聊這些沒營養的話。”
茅坤嬉笑道:“大人,忍忍就好了,要不了多久,您就能進内閣辦公了,尋常人物想見您都見不到了。”
隆慶登基之後,内閣就從西苑遷回了奉天門外,距離寝宮隻有一千米,由此也足見内閣的重要性。
皇門宮苑,尋常人自然去不得,隻是現在是入内閣的好時候嗎?
唐毅正想和茅坤談兩句,突然從門口探進來三顆小腦袋。
平安,小戚,還有一個家夥,就是當年在小站跟唐毅讀書的猴子,平安拼命擠眉弄眼,唐毅氣呼呼站起來,走到了門口。
“沒看你爹都快要累死了,願意玩你們自己去。”
“不是玩!”平安拼命搖頭,其他兩個小兔崽子也是一樣。
“那你們有什麽事?”唐毅的語氣緩和了一絲。
“爹,海伯母哭了,還哭得可慘了,要,要跳井!”
“什麽?”唐毅吓得蹿起,什麽也不顧,趕快往後面跑,沒跑出多遠,琉瑩帶着平凡氣喘籲籲跑過來,一把抓住了唐毅的胳膊,到了一旁的廊檐之下。
琉瑩胸脯起伏,喘着粗氣,把經過說了一遍。
原來王悅影不喜歡被人圍着,當成珍稀動物來看,她的馬車已經提前繞道,進了京城。
海夫人本來是要陪着婆婆回家的,可是海瑞什麽德行,王悅影心知肚明,他窮得叮當響,又蹲了大獄,也沒人敢和他往來,日子一定很苦。海夫人倒是無所謂,可是老太太已經八十了,在小站又提心吊膽,染了病,海瑞的兒子還不會說話呢,老的老,小的小,沒人照料怎麽成!
王悅影就讓他們先到唐家住下,然後派幾個人過去,替海瑞賃一個像樣的院子,一個人再軸,還能不顧妻兒老小嗎?
想的很不錯,找到了海家,結果海瑞竟然不在,桌上隻留下一封信,家人隻好拿回來,海夫人看過之後,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竟然是一紙休書!
海剛峰,你瘋了嗎?
海夫人眼前一黑,直接昏過去了,王悅影急忙跑過來,拾起一看,也氣得渾身顫抖,臉色鐵青,原來海瑞認爲夫人在小站,照料傷兵,清洗衣物,搬運物資……難免抛頭露面,與陌生男子有所接觸,婦德有虧,故此休妻!
“簡直豈有此理!”王悅影柳眉倒豎,海瑞啊海瑞,你也太不講道理了,生死關頭,萬衆一心,女人當男人用,男人當牲口用,本就是尋常不過的事情。
況且朝廷已經奉贈海夫人,表彰她的功績。皇帝都認可了,天下百姓隻有敬重,你海瑞還敢挑刺兒,簡直豈有此理!
王悅影就想去找唐毅,讓他去找海瑞說道說道。
哪知道海夫人這時候醒了過來,她整個人都懵了,嫁給海家二十幾年,她相夫教子,生兒育女,孝敬婆母,任勞任怨,從來沒有說一個苦字,也沒有喊過一聲累。
海瑞,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你敢休了我,有什麽道理啊?
海夫人激動之下,往外就跑,想要投井自殺,王悅影連忙拉着,誰知道這時候海老夫人也來了,從海瑞上書,她就沒看過兒子,擔驚受怕的,想要立刻回家,能吃一碗團圓飯,老夫人覺得死而無憾了。
結果卻遇到了這麽個事!
“逆子啊,老身怎麽就生了個不通情理,不懂人情的畜生啊!”
老夫人抱住了海夫人,哭得稀裏嘩啦,“好媳婦啊,你比我的兒還要親,要死,咱們娘倆一起死,也省得活在世上,被那個畜生活活氣死!”
王悅影能怎麽辦,幸好戚夫人也趕來了,她們兩個勸着婆媳,琉瑩急忙出來搬救兵。
“老爺,這個海瑞是怎麽回事,他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不成,我就沒見過這麽混賬的人!”琉瑩嘴唇哆嗦,也氣了個夠嗆。
唐毅乍聽之下,也是一怒,可随機又搖搖頭。海瑞雖然古闆,可是休妻的理由未免太牽強了,海家固然家教嚴格,也不至于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
“琉瑩,先别急着下結論,這裏面有隐情。”
“什麽隐情?”琉瑩好奇道。
“不好說,總之,你去照顧勸住嫂夫人和老伯母,千萬不能讓她們有閃失,不然我對不起朋友。”唐毅想到了一種可能,心不由得懸了起來。
“唉,還當海瑞是朋友啊!”琉瑩氣得鼓鼓的,“老夫人和姐姐都是外柔内剛的人,她們認準了要自殺,我怕暫時勸住了,也沒有用啊!”
唐毅皺了皺眉,“對了,快去請李太醫,讓他用針灸,讓她們先睡幾天,調理一下身體,至于接下來的事,我會處理的。”
還别說,真是個辦法。
琉瑩急忙跑去安排,果然李時珍一出手,就把婆媳紮暈了,都去睡覺了,包括琉瑩和王悅影,精神高度緊張,雖然表面上沒事,可是内裏已經有了傷損,李時珍都給她們開了藥方,診治調養。
一家人,就剩下了唐毅,兩個兒子,一個丫頭,加上小戚,猴子,還有海瑞的小兒子,全都落到了唐毅的頭上,他成了超級奶爸,光是哄孩子,就一個頭兩個大。
抽空還要關心朝廷動向,唐毅總算是知道了,在張居正面君的第三天,隆慶親自下旨意,褒獎徐階,加少師兼少傅銜,進位左柱國,蔭一子爲太仆寺卿,賞賜寶物無數……
徐階幾乎拿到了臣子能得到的一切榮耀,隆慶的舉動不是無的放矢,張居正面君之後,回憶起當年潛邸的事情,張居正就提高到早就仰慕陛下仁德,奈何他是徐階最器重的弟子,不敢輕易進入王府,害怕給陛下帶來災禍。
隆慶就吃驚了,詢問徐閣老,也是那麽在乎他的安全?
見機會到了,張居正就把徐階如何暗中幫助隆慶的事情都說了一遍,偏巧馮保在一旁,他不想摻和,奈何《牧馬圖》實在是畫得太好了。
馮保隻能跟着幫腔,告訴隆慶,嘉靖當年召見徐階,講起成祖爺立儲的事情,笑問徐階,漢王和仁宗,誰更适合繼承帝位……
這可不是尋常的談笑,漢王朱高煦頗肖成祖,朱棣幾次想過廢長立幼,偏偏景王又和嘉靖十分相似,代表嘉靖的确考慮過景王。
徐階并沒有言語,而是指了指牆上的陰陽八卦。嘉靖沉思良久,明白了徐階的意思。
剛柔相濟,循環往複,才能生生不息,一味剛猛,難以長久。
朱棣大開大合,文治武功,天下無雙,正好需要一位仁厚寬宏的君主,去調和矛盾,維持大明江山永續。
若是讓漢王繼位,他爲了超越父皇,必定動作更大,到時候虛耗國力,大而無當,搞不好就要重蹈隋炀帝的覆轍。
嘉靖禦極四十幾年,同樣強悍無比,獨斷專行,大興土木,鞭笞群臣,如果繼續下去,難保不會出問題。換上一個文弱敦厚的君主,正好能調理陰陽,不至于天下大亂。從此之後,嘉靖越發偏心裕王,特别還準許唐毅進入裕王府。
了解了過往之後,隆慶還難免心有餘悸,爲了感謝徐階的回護之恩,才加官賞賜……
隻是隆慶的報恩之舉,卻被滿朝的文臣視作他向徐閣老示好,自從高拱被罷黜,破裂的君臣關系重新恢複,所謂的俺答入寇,已經成爲了過去式。
包括唐毅都接受了禮部尚書的職位,偃旗息鼓,還有什麽好鬧騰的。
百官繃着的心弦總算是放松了,大家喜笑顔開,早早來到了午門之外,三個一堆,兩個一夥,高談闊論,聊得十分開心。
今天沒有别的事情,主要是通過廷推,給人事變動完成最重要的手續,從此之後,王子和公主就要過上幸福的生活……不過,等一等!
突然有一陣馬蹄聲,兩百名錦衣衛都穿着飛魚服,披着大紅的鬥篷,手裏刀槍火铳,器宇軒昂,距離午門還有五百步,紛紛下馬,跑步過來。
朝廷的大佬皺着眉頭,不好發作,那些禦史言官們都不幹了,好大的狗膽,陸炳活着錦衣衛也沒有這麽大的膽子,你們竟敢撒野!
正在此時,人群閃開,從中間走出一位官員,隻見他身材瘦削挺拔,眉峰如劍,五官剛毅,好似一根标槍,他走到了人前,銳利的目光,一下子落在了剛剛回京的都禦史王廷身上。
“來人,将罪員拿下!”
海瑞一聲令下,錦衣衛二話不說,沖上前去就要拿人。
正在這時候,兩頂轎子趕來,張居正從轎子上下來,主動到了後面,去攙扶徐階,剛剛走出來,就看到了這樣的一幕!
徐階的眉頭瞬間立起,花白的胡須不停顫抖,實在是太嚣張了!(未 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