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來到了蘇州,正好能幫着唐毅一起理一理複雜的局面。
首先是京察,買通楊博是必須要走的一步棋,隻是貨币發行權,實在是太重了,落到晉黨手裏,隻怕遺禍無窮。
“大人,别看寶鈔在朝廷手裏,擦屁股都嫌硬,可是落到晉商手裏,以他們雄厚的資本,立時就能讓寶鈔活起來,至于發行銀元,據我所知,一枚銀元,銀九銅一,也就是說,發行十兩銀子,就能賺一兩的利錢。油水之多,誰能不眼紅!”沈明臣總結道:“我覺得讓出去的太多了,假如交通行和晉商聯手發行銀元,雙方三七分賬,我們占七成,讓晉商占三成,已經算是天大的讓步,都給晉商,不妥,實在是不妥!”
唐毅微微含笑,“句章先生,你說的都對,可如果我另有算計呢?”
沈明臣一驚,忙問道:“大人,您的意思是?”
“這是一個坑!”
唐毅翹着二郎腿,十足得意,“沒有商人能拒絕發行貨币的誘惑,晉商也不例外,哪怕知道憑着他們的實力,吞不下來,他們也會使出吃奶的力氣,硬往下吞,而我要做的就是等待時機成熟,給晉商緻命一擊!”
嚯!
沈明臣瞪圓了眼睛,整個人都傻愣住了。這都是什麽人啊?他覺得三觀都崩塌了,徐階借刀殺人夠黑了吧?楊博兩面三刀,想要坐享好處,吃幹抹淨,同樣不是好玩意。
可這兩位比起唐毅來,又差着一籌,甚至是被甩出了十萬八千裏。
唐毅送給了楊博一枚裹着精緻糖衣炮彈,打扮的花枝招展,光彩動人。隻要晉商吞下去,在某個時間點,突然炸開,外焦裏嫩,骨酥肉麻,曆來金融貨币的危機,殺傷力都遠超過真刀真槍的戰争。
搞不好,這一步走錯,晉商積累了一百多年的家底兒,就會蕩然無存,被榨幹淨,從此之後,徹底沉淪。
數之不盡的巨富之家,一夜從雲端跌落地獄,萬劫不複,屍骨無存,這要多黑的心腸,多強大的想象力!
服了,真的服了!
沈明臣突然很慶幸,自己到了唐毅的幕府,沒有和他成爲敵人,不然和他做對,這一輩子都要生活在噩夢之中了。
“大,大人,是不是本錢下的太大了?”沈明臣的舌頭都有點不好使了,“要想黑晉商,光是一個寶鈔就可以了,發行銀元大可以留給咱們。”
“不。”唐毅搖搖頭:“欲取先予,晉商之中,也都是高人,不可小觑天下英雄,如果這兩件事情不包在一起,晉商未必會甘心吞下去。”
唐毅又笑道:“無論是發行銀元,還是承接寶鈔,都是前所未有的事情,讓晉商摸着石頭過河,然後咱們摸着他們過河,豈不美哉!”
對付楊博那種老狐狸,陰謀詭計都沒什麽用,隻有堂堂正正的陽謀,哪怕他看到了風險,也要悶着頭跳下去,那才能行。
唐毅立刻修書一封,讓人帶着送給老爹,自己不在京城,唯有老爹夠分量和楊博談條件。至于沈明臣,他趕了十來天的路,已經疲憊不堪,唐毅讓他去休息,腦袋一沾枕頭,就睡着了,鼾聲如雷。
等到他醒來的時候,見外面都黑了。
“我這是睡了幾個時辰啊?”他迷迷糊糊問道。
“還幾個時辰啊,都一天多了!”有侍女嬌笑着跑過來,“沈老爺,您是接着睡,還是吃點東西?”
咕噜噜,腸鳴如雷,沈明臣老臉一紅,還用說嗎,先來點吃的。
侍女下去準備,趁着這個功夫,沈明臣洗漱了一番,飯菜送了上來,吃飽喝足,精神頭也恢複了。
他循着路徑,找到了唐毅的書房。
已經過了一更天,裏面還是燈火通明,沈明臣一如在府邸的時候,咳嗽了兩聲,走了進來。
唐毅笑道:“句章先生,可休息好了?”
“好不好的,就是勞碌命。”他一屁股坐下來,随手拿起了幾份公文,自然而然地看起來,唐毅也沒有說什麽,一直忙到了快三更,唐毅放下了毛筆,伸了一個懶腰。
沈明臣卻臉色凝重,有些驚駭,“太大膽了吧!”
打壓兼并,降低田租,從海外購糧……每一樣都會引起大震動,偏偏唐毅放在一起幹,這不是找麻煩嗎!
“大人,您不是常說,改革要循序漸進,不可樹敵太多,您這樣的作法,怕是不妥啊?”
唐毅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問道:“句章兄,你到了江南,天氣如何,可有什麽感覺?”
“熱,熱得邪性,我聽侍女說,有一個來月沒下雨了。”沈明臣歎道:“說起來這些年就奇怪,北邊旱,南邊澇,冬天賊冷,夏天死熱,各地災害不斷,莫非,真是老天示警?”
連沈明臣一般的人物,面對着莫測的氣候,也隻能歸咎于老天爺。
不過唐毅卻知道,這叫做小冰河期!
腳下的地球溫度并不是一成不變的,每隔幾百年,就會有一段相對寒冷的時期,溫度下降,災害頻發,糧食減産,流民四起。
與此同時,遙遠的北方,逐水草而居的野蠻人,氣候輕易摧毀了他們古老的生存方式,要麽留下來和牲畜一起凍死,要麽就拿起武器,去搶劫富庶的中原。
曆史證明了,沒有人會甘心凍死。
雖然沒有什麽科學數據,可是唐毅已經感到了小冰河期的鄰近,去歲蘇州下了好幾場大雪,一度積雪五天才融化。
好些書生欣喜若狂,踏雪尋梅,找尋傳說中的詩情畫意,玩得快樂極了,
可是他們做夢也想不到,可愛潔白,備受喜愛的雪,正是摧毀人間仙境的兇手。
殺掉野豬皮,還會有野羊皮,野驢皮,野狗皮……根本解決不了問題,說不定還會冒出一個更加雄才大略的枭雄,麻煩更大。
關鍵是要在小冰河期來臨的時候,建立足夠的海外糧食基地,提供足夠多的工作機會,化解洶湧而來的流民朝,隻要沒有流民内亂,區區野豬皮,不在話下。
沈明臣雖然無法洞悉曆史,可是他卻熟悉過去,李白寫過“欲渡黃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滿山。”的詩句,蘇轼被貶官杭州,也遇到過幾十年難遇的雪景,他也暢飲歡歌,就像去年蘇州的士子一般。
可是在這些情況出現之後,沒有幾十年,就天下大亂,乃至改朝換代,小冰河期,威力之強,絕非虛言!
從這個角度一看,唐毅的種種做法,就變得容易接受了。
壓低國内的地租,可是海外的地租卻沒人管,而且到了海外之後,可以抓捕土著,用奴隸耕種,把人當成牲口,累死了随便一丢也就是了。
那些大家族實力雄厚,田租損失的一點,完全可以海外彌補,更何況還能經營工商,賺得更多。
在唐毅的壓力之下,這些人陸續點頭,同意把田租調江,其中上等田以五成爲最高,中下等田,則是降到三成上下。
中小地主自然是反對強烈,唐毅卻不想妥協了,他動用了大量的海外存糧,來沖擊市場。
這是他在建立市舶司的時候,就做好的準備,朝鮮、倭國、安南、暹羅、緬甸,這一大圈,凡是産糧的地方,唐毅都安排了采購的人員。
反正這些地方除了糧食,也沒有别的東西,一味購買大明的瓷器絲綢,金銀外流,他們也受不了,大明能采購他們的糧食,正好平衡貿易,求之不得。
這些糧食,分别屯在了琉球、東番島等地,此時抛出來,正好是春耕的時候,糧價最貴不過,
東南的繁榮,已經被物價推高了不可思議的地步,蘇州等地,一石糧最高能達到二三兩銀子。
這可不是投機客大肆炒作,而是實實在在的價格!
糧食如此之貴,也難怪地主舍不得壓低田租,都是錢啊!
不過随着海外糧食的運進,情況驟然改變,蘇州糧價,一天三降,被打到了一兩五,還在繼續下跌之中。
整個東南的情況都差不多,以往人們認準了人多地少,糧價高漲,就死命搶奪土地,可眼下情況變了,聽說呂宋頂得上三個浙江大,東番島的糧食産量也比得上福建,這就是四個省,而且還要開拓更多的海外屬地。
一面是人口往外走,一面是糧食往内流,内外夾攻,糧食在未來,很難再漲起來。種田收租,利潤遠不及經商辦工場,籌建船隊,出海闖蕩。
當這種論調成爲共識之後,中小地主們也撐不住,低頭認輸,終于,唐毅以東南經略的身份,召集士農工商,包括地主,佃戶,還要報業的領軍人物,經過兩三個月的漫長協商,終于敲定了《田租暫行辦法》。
其中規定田租最高五成,并且要在未來逐年調降,同時,還有一項放在序言裏,看起來不太起眼,卻又無比重要的論述,土地屬于百姓所有财産,神聖不可侵占,任何巧取豪奪,侵吞霸占,都應視作違法行爲……(未 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