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入閣之後,特别是裕王繼位,萬象更新,高拱就以帝師自诩,内閣首輔,舍我其誰。偏偏徐階擋在他的前面,要說老東西能放權,讓高拱大展拳腳,實現相權平穩過度,也還好說。偏偏徐階打着嘉靖遺诏的旗号,大肆擴充勢力,又唆使手下言官彈劾高拱,不斷抹黑他,大有長久把持内閣的意思,高拱無論如何也忍不了。
高胡子沒有楊博的隐忍,也沒有唐毅的精于算計,他更喜歡直來直去,和老徐對攻。其實算起來,當朝能稱得起大佬的,無非是四個人,徐階,楊博,唐毅,高拱,這四個人中,前面三位都有龐大的勢力,楊博和唐毅分别代表着晉商和東南工商業集團,紮根最深,底蘊最厚,相比而言,高拱和這三位都沒什麽利益沖突,而且因爲隆慶的關系,三個人還都要巴結高拱,以爲強援。
如果唐毅和高拱位置對調,做夢都能笑醒,他一定縱橫捭阖,到處占便宜,悶頭發大财,把自己的勢力建立起來,再放手施爲。
偏偏高拱做不到,而且他快速膨脹,有點不知道天高地厚,處處争鋒,漸漸地把老徐的火氣也惹了出來,兩個人成了一對冤家對頭,成功替唐毅和楊博擋了災,他也不是不知道,隻是性格決定命運,到了他這個年紀,已經改不了了。
當高拱看到了吳時來的彈劾奏疏,當即心花怒放,喜不自勝,真是及時雨,天降甘露!徐階不是天天把綱常挂在嘴邊,最重官場規矩嗎,這回好了,你的徒弟彈劾了你,看看你老倌兒怎麽說!
“我這就去找陛下,請求聖裁。”
“别啊!”郭樸連忙攔住了,“肅卿,你這就不對了,華亭是首輔,你怎麽能越權呢?”
高拱沒明白,心說這是彈劾徐階的奏疏,還要送給徐階看嗎?郭樸含着笑,點點頭。高拱遲愣一下,明白了過來,撫掌大笑,“妙哉,是該讓老徐看一看,我要聽聽他怎麽說!”
“同去,同去!”
郭樸也跟着,這兩位滿肚子壞水,不停冒泡。
到了徐階的值房前面,讓人通禀之後,老徐讓他們進來,高拱大喇喇坐在了徐階的下垂手。
“閣老,前些日葛老大人回朝,上奏退還百姓田地事宜,他言說東南兼并之風,日甚一日,已經到了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的糟糕局面,不知道,閣老以爲該如何處置?”
郭樸補充道:“高閣老所言甚是,富者之家田産愈多,貧者食不果腹,有人落草爲寇,公然搶掠過日子。富裕之家,爲了保其家産,又廣築堡壘,豢養打手,壓制佃農百姓,長此下去,東南勢必大亂,朝廷财賦,九成出自東南,閣老不可不查啊!”
這兩位哼哈二将,一唱一和,逼着徐階表态。
徐階人老成精,微微一笑,春風化雨。
“兼并之事,曆代皆然,抑制兼并之法,如過江之鲫,不勝枚舉。你們都博學多識,心中肯定有數,然則方法雖多,成效卻不盡相同,至于如何取舍,着實需要一些功夫。何況士紳乃是朝廷根本,二公都是世家子弟,想必早有體會,不需老夫多說。”
徐階的話,綿裏藏針,你們兩個别裝大個兒的,咱們都是一路貨色,憑什麽教訓老夫!
高拱最受不了這個,是,高家算是世家沒錯,可是高拱自從爲官以來,家中田畝沒增加一分一毫,想當官就不要想着發财,不然什麽好處都是你的,哪有那麽便宜的事情!
果然,高拱沉不住氣,不再和徐階打太極了,直接挑明了。
“閣老,下官這裏有一本彈劾您的奏疏,不知道閣老想不想看看?”
高拱從袖子裏拿出了吳時來的奏疏,在手裏晃了晃,看那意思,就像是拿着飛盤,在引誘小狗一般。
徐階根本沒擡眼皮,隻是說道:“按照朝廷規矩,官員被彈劾,就要主動停職,仆身爲首輔,當以身作則,高閣老隻管奏請陛下禦覽就是,老夫不看了。”
哎呦喂!
高拱和郭樸互相看了看,他們滿以爲徐階知道之後,會暴跳如雷,氣急敗壞,跟瘋了似的,想想就痛快,哪知道他竟然不動聲色,兩個人又坐了一會兒,還是沒反應,隻好讪讪離開。
他們不知道,徐階籠在袖子裏的拳頭攥得緊緊的,指甲插進了手心,都流出了血!
奇恥大辱!
徐階最重臉面,也看重三綱五常,師徒如同父子,被徒弟彈劾,兩百年,還是頭一遭,剛聽到這個消息,老徐差點昏過去,死的心都有了。
不過身爲從嘉靖朝殺出重圍的老狐狸,徐階還是非常頑強的,他隻是一閃念,就開始分析起來。
吳時來在寫完了奏疏之後,就昏迷過去,被擡回了知府衙門,當天晚上他就醒來了,含着淚,給徐階寫了一封說明的書信,用最快的速度,送到了京城。
在高拱他們看到奏疏之前,徐階已經接到了吳時來的親筆信!
唐毅,又是唐毅!
小兔崽子,你真是活得不耐煩了,以爲新君登基,你就有恃無恐,敢和老夫作對,你毛嫩着呢!
罵了一陣,徐階也覺得沒意思了。
幾年前,唐毅就敢和自己掰手腕,這幾年他的名望更高,又有隆慶撐腰,找自己的麻煩,再正常不過了。
真正氣人的是吳時來!
這個逆徒,簡直太讓自己失望了。
唐毅逼着你,就上書彈劾,你不會以死相抗,你不會自刎抹脖子,老夫對你多大的恩情,你都忘了嗎?
别以爲寫了一封解釋的書信,老夫就會讓你蒙混過關。
徐階不愧是老狐狸,一眼就看透了,吳時來這麽幹,無非是向兩頭讨好,他不敢彈劾徐階,直臣的名聲蕩然無存,道德破産,日後在官場上再無安身立命的機會,徐階都沒法幫他。
想要保住名聲,就要上書。
上書就要觸怒徐階,所以他寫了一封情真意切的親筆信,極力把責任推到唐毅身上,撇清自己,表明他是被逼無奈。
隻要徐階能高高手,他還能順利過關。
不得不說,吳時來的想法很不錯,兩全其美。可是高估了徐階的心胸,也低估了朝局的險惡。
這是什麽時候,徐階看起來烈火烹油,如日中天,可是裕王的師傅們都起來了,高拱入閣不說,接下來陳以勤和唐汝楫的入閣聲音極高,殷士儋也不甘寂寞,聽說和新進的幾個内廷大珰走得很近,一個個摩拳擦掌,要搶班奪權。再加上深沉内斂的楊博,老徐遠不像看起來那麽安穩。
偏偏這時候,後院起火,家裏頭冒煙,老徐怎能不怒!
誰敢算計老夫,誰就要付出代價!
徐階的面容,猙獰可怖,好似一頭兇獸,露出了可怕的獠牙和利爪,不知道他最想吃掉的是誰……
“真是太過分了!”
隆慶看着高拱送來的奏疏,越看越生氣,當看到徐浜如何欺壓百姓的時候,更是怒不可遏,把硯台都給摔了。
“豈有此理,吳時來奏疏沒有胡編亂造吧?”
高拱咧嘴苦笑道:“他是嘉靖三十二年的進士,不會撒謊的。”
隆慶還不明白,馮保在旁邊低聲說道:“吳時來是徐閣老的學生。”
“原來如此!”隆慶立刻明白過來,奏疏非但沒有誇張,相反,還會隐藏不少,天知道徐家在東南都幹了什麽壞事!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徐閣老在京多年,一直住着小院,菜不過三五道,仆人不過幾十個,待人謙和,彬彬有禮,屈身下士,平易近人。
全天下都以爲他是個仁厚長者,可是他的家人都幹了什麽?
巧取豪奪,魚肉鄉裏,呃不,是魚肉東南!
都把爪子伸到了常州府,松江啊,蘇州啊,早就是徐家的天下了,那的老百姓受了多少苦,有多少怨氣,還不知道呢!
一想到這裏,隆慶就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憤怒。
人世間有諸般道理,從唐毅那裏,隆慶學到了一個簡單的邏輯,你能做的,我也能做,要正人,先正己!
徐階,還有他手下的言官,把隆慶盯得死死的,出了一點問題,就小題大做,揪住不放。隆慶都忍了,爲了大明嗎!
可是呢,你們那麽嚴格要求朕,到了你們自己身上,卻大開方便之門,幹什麽都無所謂了。
試問,朕不過是要出宮巡遊,回到潛邸看看,再不就是選幾個秀女,給妃嫔添置衣服首飾,都是尋常之極的事情,你們就大肆号喪,弄得要亡國敗家似的。
那你們自己都在幹什麽?兼并土地,逼得百姓流離失所,甚至爲了逃避殘害,不惜冒險出海,那下一步會幹什麽?是不是要揭竿而起,造朕的反!
放着亡國敗家的大事情不管,盯着朕的一點小錯不放,這是什麽道理?
泥人還有三分土性,隆慶真的怒了。
高拱又添了一把柴火,“陛下,根據臣的了解,東南一些大戶兼并太狠了,擔心民怨沸騰,甚至築城堡,豢養打手,囤積兵器,長久下去,必然會如同兩漢,世家門閥并立,藩鎮四起,危及大明江山!”
“還不快去!把徐閣老給朕請,叫過來!”隆慶氣呼呼一拍桌子,沉着臉道:“朕要聽聽他有什麽說辭!”(未 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