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用在陸家身上,再合适不過了。
靠着嘉靖的聖眷,陸炳執掌錦衣衛三十幾年,平湖陸家也随着陸炳的發達,變得炙手可熱,繁花似錦。
浙江,南直隸,湖廣,江西,陸家的産業幾乎遍及東南,如果都算起來,手上掌握的田産要遠遠多于華亭徐家,隻是他們比較聰明,家業分散,沒有像徐家都集中在一起,看起來不那麽顯眼,卻也是十足的大包子。
熟悉陸家底細的人,還是非常清楚的,而且這些人垂涎三尺,恨不得把陸家的産業一口吞掉。
盡管陸炳在日,廣結善緣,拼命賣好,可是錦衣衛本身就帶着罪惡,利益面前,那點情誼算得了什麽。
眼下陸家還能維持,靠着兩個人,一個是錦衣衛指揮使陸炳的兒子陸繹,一個就是陸光祖,一文一武,也是相得益彰,如果能配合好,陸家的繁榮還能維系,隻是危機也出現了。
首先是陸繹,作爲錦衣衛的頭子,陸炳的兒子,隻要新君登基,他必然被換掉,那是不用考慮的,特務頭子必然的下場,而這一天已經迫在眉睫。
陸光祖之前倒是很不錯,靠着踏實的政績,進入吏部,擔任郎中,吏部權柄最重,隻要外放,或者高升一步,就能進入部堂巡撫一級,成爲數得着的人物,陸家的未來也就有希望了。
偏偏這個關頭,因爲人事的問題,一幫禦史彈劾陸光祖,把他調出了京城,本來是要去南京擔任閑職,等同發配,幸好當時蘇州知府出了空缺,陸光祖的資曆也夠了,加上他和唐毅一系關系不錯,就被調到了蘇州。
剛上任還沒有半年,就遇到了大亂子,陸光祖在吳太監被打死之後,沒有果斷動兵,而是倉皇逃出蘇州,事後也是飽受壓力,日子過得很不好。
“你的難處,無非是兩頭誰也得罪不起,内廷一言能定你們家的生死,那些商戶大族,和你們往來密切,也不能鬧翻了,所以你就裝傻充愣,不聞不問,想要蒙混過關,我說的可對?”
陸光祖是徹底領教了唐毅的厲害,這家夥不在蘇州,卻仿佛什麽都親眼所見一般,難怪當年陸炳不惜折節下交,也要和唐毅綁在一起,果然非比尋常!
“大人所言極是,下官不敢強辯,隻是下官以爲,蘇州城中,無業亂民,四方百姓極多,如果冒然出手,逼得工廠作坊停業,上百萬沒了生活來源,立時三刻,蘇州就會大亂,唯有用拖字訣,這些日子蘇州已經日趨平靜,正是拖延之功啊!”
唐毅氣得笑了起來,“我說與繩兄,你可真會往臉上貼金,蘇州之所以安定下來,是因爲我,因爲五百萬兩的訂單,讓工廠都活了起來,工匠重新有了生意,他們才不鬧事的!”
被人家當場戳破,陸光祖很沒有面子,他隻能低着頭,盯着兩腳尖,仿佛要把朝靴看透,看到裏面的臭腳丫子。
見他默然無語,唐毅也知道敲打的差不多了,換了一張笑臉。
“當年陸太保照顧我很多,他也托付我照看陸家,可畢竟這些年陸家爬得太高了,看你們眼紅的人太多了,我有心照顧,卻力有未逮,這一點,我要向你們道歉。”
“豈敢豈敢!”陸光祖反而羞愧了,連忙擺手,“大人如此說,真是讓下官羞愧欲死,是我們陸家子弟沒有本事,卻還想維持叔父的榮光,是我們不自量力,咎由自取。”
“唉,與繩兄,咱們索性把話挑明了,陸家那麽多的産業,你們守不住的,與其被别人強奪走,不如主動讓出來。”
“什麽!”
陸光祖臉色狂變,唐毅這是什麽意思,莫非他有心思要霸占陸家的産業?立刻,警惕性就提到了最高點。
看他劍拔弩張的模樣,唐毅總算明白了斷人财路,如殺人父母的意思了。
“與繩兄,我希望你們家把田産讓出來,不用多,五十萬畝,我給你折一成半的南洋公司股份。”唐毅笑道:“不止你們家,魏國公徐家,太倉王家,包括我們唐家。”
不理會驚駭不已的陸光祖,唐毅負着手說道:“我已經把我爹,還有我名下的土地,以及所有唐家親戚的田産都清理幹淨,一點不留,全都交出來。你們陸家、王家、徐家,在東南曆史悠久,盤根錯節,比我們家的情況複雜太多,也不好全都交出來。魏國公徐鵬舉答應拿出八十萬畝田,另外還有不少山林,礦産,太倉王家拿出六十萬畝,你們家是五十萬畝,加上我們家,能湊到二百二十萬畝。”
經過觀察,唐毅看得一清二楚,東南的問題就在于過快的土地兼并,過快的城市化,逼迫失地的百姓湧入城市,而城市的需要的勞動力達到了飽和,就出現了遍地流民的問題,沒有生活來源,流民們要麽打短工乞讨,要麽就賣兒賣女,把未成年的孩子送進工場……
唐毅比較推崇規模化經營,土地集中,長遠來看是好事情,可什麽事情都不能過,一旦過了限度,好事情就變成了壞事情。
眼下他就需要抑制兼并,還田于民。
這種事情,從古至今,做的人多了,可幾乎沒有成功的,畢竟從誰身上割肉,人家不跟你拼命啊!
相比起前輩們,唐毅有一個最大的優勢,就是他握着東番島,握着呂宋的龐大利益,可以進行交換。
即便如此,唐毅也要做到率先垂範,從自己家和媳婦家下手。
唐家這邊,兩個男人都是下不得狠手的,幸好唐慎把朱氏派回了太倉,這位姨娘絕對是女中的丈夫,巾帼不讓須眉。
她在之前,就把那些所謂的唐家親戚弄了一個門清,有誰是真的,有誰是冒認的,這些年他們又幹了什麽事情,捏住了把柄,朱氏把他們請到了家中,直接都給關到了跨院。誰老實交出霸占的田産,承認過錯,放你出去,不承認,就在裏面待着吧!
唐家的這幫親戚鬧啊,哭啊,喊啊,叫啊,朱氏連搭理都不搭理,她手下都是成國公府的人馬,隻聽她一個人的命令,也不怕這些人跑了,一連餓了三天,唐家的親戚再也受不了了,紛紛舉手投降。
至于王家,負責清理田地的是王悅影的老娘,唐毅的嶽母,那一位更是個狠茬子,而且還經驗老道。
太倉王家,指望的是她丈夫王忬,還有兩個兒子撐着家業,他們爲官謹慎,戰戰兢兢,可是其他各支,明明沒有頂用的,卻比誰都貪婪,兼并田産,霸占土地,搶男霸女,無惡不作,這不是給家裏頭惹禍嗎!
嶽母大人直接寫了幾份狀紙,把鬧得最兇的幾個族人直接送到了衙門。一下子震懾住了所有人,王家也含着淚,把田産吐了出來。
說實話,往自己身上下刀子,真難!
可是唐毅心裏清楚,如果他的家族都守着田地,不願意往海外開拓,别人憑什麽跟着你冒險。
而且越早解決越好,要不了幾年的時間,海外拓展看到了成效,這些人不但不會罵自己,還會拼命感激自己。
“與繩兄,多藏必厚亡,你是個聰明人,不會不明白道理,當然你的家裏頭或許會有反對,你告訴他們,煽動百姓鬧事,當街擊殺欽差,這個案子還沒完,那五顆人頭太輕了,我不介意多砍幾個!”
陸光祖點了點頭,啥也不用說了。想想當初,陸炳就評價過唐毅,這家夥表面謙和,實則狠辣決然,能對自己家人下手,他還有什麽不敢幹的!
帶着滿腹的惆怅,陸光祖告辭了,他剛走,從屏風後面,轉出來一位老者,唐毅連忙起身。
“老大人,讓您見笑了。”
葛守禮呵呵一笑,“唐大人,你可真讓老夫大開眼界啊,從鐵公雞身上愣是拔下了毛,厲害,厲害啊!”
葛守禮坐到了唐毅的對面,不無感慨,“這些日子,先是把老夫困在行轅,後來人雖然走了大半,老夫也舍不得離開。就是想不明白,好好的老百姓,怎麽會那麽瘋癫,連欽差都敢殺,動不動就幾萬人聚在一起,這還是天堂一般的蘇州嗎?”
老前輩說話,唐毅默默聽着。
“後來老夫暗中派人打聽,總算是弄明白了,其中基于義憤,痛恨閹黨者不多,甚至是非常少!是有人暗中慫恿,說什麽朝廷在蘇州濫征稅賦,盤剝無度,才鬧得蘇州百姓生活艱難,作坊工場不得不降低工錢,錯都在朝廷!老百姓不明真相,才被裹挾着鬧事,弄得一發不可收拾,這幫混賬羔子,真是該殺!”
葛守禮氣得嘭嘭直敲桌子,山羊胡來回亂晃。唐毅陪笑道:“老大人,那些人固然該殺,可您老卻沒有動手,晚輩要替蘇州百姓,多謝前輩大恩!”
說着唐毅一躬到地,葛守禮眉頭挑了挑,感歎道:“老夫的刀再快,又能砍得了幾個人,安撫東南,就要看你唐大人的回春妙手了。”(未 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