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一州七縣,田賦超過了浙江一省,而松江府隻有兩縣,負擔的田賦相當于蘇州府的一半,繁重扭曲,已經到了駭人聽聞的地步。
不單是田賦多,吳地出身的官吏還不能進入戶部爲官,比如當初嘉靖曾想過讓唐毅進戶部,就因爲這條規矩,最後作罷了。
蘇州士紳百姓的心裏,早就怨氣沖天。
大明立國快兩百年了,誰還記得張士誠?多少年的陳芝麻爛谷子,差不多十代人都過去了,憑什麽還多征吳地的賦稅?
大家夥都是大明的百姓,朝廷卻不能一視同仁,誰能服氣?本來怨氣最多是在讀書人,還有紳商的圈子裏流傳,可這些年蘇州經濟發達,文教大興,報紙滿天飛,普通的販夫走卒,尋常百姓,也都知道了,原來我們承擔的稅負,是别的地方好幾倍?這也太扯了。
不患寡而患不均!
大家一肚子想法,偏巧吳太監鬧得這麽一下,新仇舊恨,全都勾起來了。
被抓的那些讀書人雖然被放了,也是一肚子氣,而且這幫人又多數是泰州學派的弟子,何心隐的同門,外面沸反盈天,他們能不跟着湊熱鬧嗎?
有好事者,把朝廷曆年征收的賦稅都給找了出來,不用别的,大家夥一看數據,頓時就不幹了,浙江七山二水一分田,負擔了大明十分之一的田賦,這就夠重的,好家夥,蘇州七縣一州,居然比浙江還多,頂得上好幾個北方省份之和。
這還僅僅是田賦,如果算上市舶司的關稅,蘇州一府擔負大明稅收的四分之一強,同時還要支應東南抗倭的軍費提編。
縱使蘇州有金山銀山,也架不住如此盤剝啊!
拿蘇州的錢也就算了,還派太監來抓我們的人,封我們的書院,朝廷不是擺明了欺負人嗎?
人人都有怨氣,這時候再去看何心隐的《明夷待訪錄》,學子和百姓們,都生出了一個念頭:何大俠說得太對了!
結果蘇州的書坊開足馬力,晝夜不停,印刷《明夷待訪錄》,大家越發相信,皇帝就是天下大害!
還有更多的文人寫文章,大罵朝廷無恥,朱皇帝貪婪。要求必須減輕蘇州百姓的負擔,那些絲綢大戶一見民情起來,他們就果斷停了供給織造局的絲綢。
太倉劉家港的船工竟然拒絕裝卸漕糧,他們說得好,朝廷不給個說法,我們就不給朱皇帝糧食吃,看看誰受不了。
葛守禮也氣壞了,老頭子宦海沉浮幾十年,什麽事情沒遇到過,他一心息事甯人,沒想到蘇州的刁民如此頑劣大膽,把老夫當成面捏的嗎?
暴怒的葛守禮下令抄沒市面上的妖書,又派人去碼頭,逼着船工立刻複工。
坦白講,老葛還算客氣,可是輿論已經被挑動了,他這麽一動,正好坐實了各方的指責,你葛守禮的所作所爲,和吳太監如出一轍,之前的賠禮道歉,全都是虛情假意,哄騙百姓。
感到被愚弄的百姓,忍無可忍,成千上萬的人包圍了葛守禮的欽差行轅,最開始隻是叫喊,後來就往裏面扔東西,組織人手,把欽差行轅給封了……
坐困愁城,葛守禮百思不解,蘇州百姓,比起中原的土匪還要可惡,一點道理都不講,老夫百般禮遇,居然落了這麽個下場,這幫刁民真是可殺不可留。
葛守禮想了一個晚上,幾次都琢磨着,幹脆大筆一揮,一道命令下去,大軍出動,把亂民都給一勺燴了。
站在窗口,向外面看去,老頭子又不忍心了,偌大的蘇州城,燈火輝煌,繁花似錦,十年之功,論起城市的宏大繁榮,整個世界都無出其右。
大興刀兵,不管結果如何,蘇州都廢了,毀了人家天堂,老天爺會降罪的!
葛守禮的心在滴血,咬了咬牙,将情況如實寫成了奏疏。
外面已經被百姓封鎖了,找了一處狗洞,送信的人穿着便服,狼狽爬出去,趕快給京城送消息……
“再有幾天,就到了揚州了,好地方啊!”唐毅伸了伸懶腰,笑着說道:“老師,估摸着您老的狀況,瘦馬隻能看看了,泡泡澡,修修腳還是沒問題的。”
唐順之翻了翻白眼,哀歎道:“老夫哪天死了,準是給你氣的!逆徒,逆徒啊!”
唐毅渾不在意,“您老罵人的勁頭越來越足了,好現象。”
唐順之舉拳要打,唐毅連忙撩開了車簾,剛出來,唐鶴征端着托盤跑了過來,離着老遠,就聞到了一股子香氣,沁人心脾,食指大動。
“什麽好東西?”
唐鶴征獻寶一般,掀開了蓋子,唐毅看了兩眼,“黃鳝嗎?”
“是泥鳅。”唐鶴征笑道:“聽老鄉說,吃金泥鳅,力大無窮,百病不侵,一百年前,他們這出了一個武進士,就是吃了兒臂粗細的金泥鳅,兩膀一晃,幾百斤的力氣哩!”
“這是我挑選最大的泥鳅,保證強身健體。”
“那可好!”唐毅笑嘻嘻進了馬車,爺仨圍坐小桌子旁,品嘗“荷蕩金鳅”,果然是鮮美無比,就連唐順之都喝了大半碗,鼻子頭冒汗,看得唐毅和唐鶴征歡喜得什麽似的。
吃完了東西,還要趕路,再有十裏,就到了下榻的地方。
車隊往前走着,後面有十幾匹馬,風馳電掣,火速追了上來。繞到了車隊前面,領頭之人,從馬背上跳下來,雙手抱拳。
“下官楊繼盛,拜見唐閣老,唐部堂!”
見馬車沒有動靜,楊繼盛又連着喊了兩遍。
車裏面,唐毅和唐順之,互相大眼瞪小眼,誰都不願意見楊繼盛,見外面叫的急了,唐順之把眼睛一閉,哀歎道:“元卿啊,爹的身體又撐不住了,要睡一會兒,你們下去吧。”
“又是這一手!”
唐毅這個無語啊,拿老師是真沒辦法。
算了,他撩開了車簾,從裏面跳了下來,走到了楊繼盛的面前。
未曾說話,先歎了口氣,“椒山公,你匆匆而來,想必有事情,奈何小弟已經請了假,要在師父跟前盡孝,還請椒山公體諒小弟的難處,趕快回去吧。”
“回去?那豈不是白來了!”
楊繼盛和唐毅打交道多年,知道這小子道行深着呢,他黑着臉說道:“行之,我是從京城追來的。”
唐毅聳聳肩。
“有十萬火急的大事。”
唐毅還是攤攤手。
楊繼盛氣急敗壞,“你怎麽回事,食君之祿,忠君之事。”
唐毅撓撓頭,總算開口了,“椒山公,貌似朝廷欠了我半年的俸祿了,地主還不能白用長工呢,你說是吧!”
“呸!”
楊繼盛狠狠啐了唐毅一口,“你唐行之還在乎那點俸祿?别以爲我不知道,你們唐家在東南有多少産業,你手上有多少銀子,富可敵國啊,大明朝二百年,收上來的稅,也未必有你的家底兒厚實,當世的沈萬三,你當之無愧!好就好,不好啊,我就滿世界說去,把你的老底兒都給揭了,看咱們誰怕誰,我楊繼盛就是個光腳的,不怕你穿鞋的!”
這位在地上又是蹦又是跳,唐毅的臉色被說的一陣紅,一陣白,氣得咬牙切齒。
“楊繼盛,說就說,誰怕誰,不用你滿天下宣揚,敢在嫂子面前說一句,看她讓不讓你跪搓衣闆?”
一物降一物,楊繼盛噴了一口老血,像是洩氣的皮球,蔫頭耷拉腦了,誰都有一怕,楊繼盛覺得這輩子最虧欠的就是夫人,跟着自己,吃苦受累,擔驚受怕,被抓下獄的時候,夫人還上書,要以命換命,多大的情分,下輩子都還不清!
他拉着唐毅,到了路邊的樹下,一撩袍子,“行之,算我求你還不成!”
唐毅吓了一跳,連忙伸手攙扶起楊繼盛,“你就是算準了我吃軟不吃硬啊,說吧,到底是什麽事情。”
楊繼盛一愣,“行之,你真的不知道?”
“我知道什麽?我師父病得那麽重,陪着老人家南下,我哪有閑工夫管别的事情。”唐毅沒好氣道。
楊繼盛也不好懷疑,“行之,既然如此,我就說了,蘇州的亂子又鬧大了。”
“什麽?不是派葛守禮去了嗎?”唐毅驚呼道:“此老德高望重,經驗豐富,還處理不了蘇州小小的亂子,真是笑話。”
“一點也不是笑話。”楊繼盛苦笑着搖搖頭,“老大人去了蘇州,釋放了所有師生,還跑到書院緻歉……”
“完了!”
唐毅的臉色頓時垮下來,“葛老頭怎麽會犯這個錯誤啊!讓他問一問楊博,九邊哪一次鬧饷,不要先殺幾個立威,然後才能施恩。一味的遷就退讓,隻會讓那幫人得寸進尺,貪得無厭,鬧出更大的亂子,葛老頭當了一輩子官,這點小事還不明白?”
能不明白嗎?
楊繼盛也被唐毅娴熟的演技給騙過去了,他哀歎道:“還不是急于求成,爲了給楊博臉上抹粉嗎?這回好了,倒抹了一臉的灰,行之,眼下蘇州大亂,除了你,誰也不成,徐閣老讓我連夜追趕你,爲了蒼生百姓,這個擔子你得挑起來!”
唐毅閉目思量,半晌苦笑着搖頭,“椒山公,非是行之不願意出力,我是蘇州人,讓我去處理,不管好壞,都是豬八戒照鏡子。”
“怎麽講?”
“裏外不是人呗!”(未 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