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括趙貞吉在内,都覺得這件事情唐毅受了天大的委屈,相忍爲國,顧全大局,失去的東西必須要有補償,他覺得應該勸誡徐階,至少不要偏袒張居正,該放權就放權,該讓位就讓位。
“師相,有些話本不該我說,可是既然見到了您,就不得不說。”趙貞吉努力讓自己的語氣和緩一些,可是聽起來就依舊帶着刺兒。
“我這幾年總督漕運,外人都說頗有政績,可實際上我知道自己有多大的本事,漕運兩百多年,一直是難題,想改也改不了。可是靠着唐毅給我的方略,就愣是改成了,眼下漕糧有九成走海運,通過天津,送入京城。原本南北槽口,幾十萬的民夫人丁都指着運河爲生,眼見得運河沒了糧船,他們爲何不出來反對呢?我按照唐行之的方案,把漕運的人丁安排到了沿海的碼頭港口,他們又有了生活來源,由于海港興起,賺得比運河還多,自然就沒了怨言。剩下的人或是鼓勵從事工商,或是經營作坊,再有長江航運出資,修建一條平行運河的直道,貫通南北。幾個方略抛出來,各方都能獲益,都有事情做,自然就沒人反對,如今漕糧增加到了八百萬石,京城兩百萬戶口都指着漕糧生存,偏偏糧價比起五年前,還要低了一成多,唐行之的确是天下大才。”
趙貞吉耐心訴說着,哪知道徐階卻越聽越氣,還十分無奈。
身爲帝國的首輔,徐階的眼界比起趙貞吉,還是要高明許多的。
當初唐毅建議開海,是爲了解決财政困難,徐家又是東南第一大地主,于公于私,徐階都沒有理由反對。
可是經過了七八年的時間,徐階算是看出了端倪,開海帶來的弊端越發顯露出來。
東南的巨富如同雨後春筍,層出不窮,甚至有的家族财富過千萬,過億!豪商巨賈利用手中的财富攫取利益,比如趙貞吉引以爲傲的直道,就是官督商辦。
看起來朝廷不用花多少錢,可實際上等于是把朝廷的權力交給了商人。官府越來越弱,以緻失去控制,東南的百萬聯名,就是最好的鐵證!
如果再這麽下去,隻會亂國,毀了祖宗基業。
可問題是唐毅善于僞裝,精于欺騙,就連趙貞吉一般的老臣,都被他的花招給欺瞞了。或者說,是被豬油蒙了心,被唐毅給收買了。
“孟靜啊,不謀萬世,不足以謀一時。身爲孔孟門徒,大明的臣子,咱們就該替列祖列宗,看住了江山,唐毅行事乖戾,屢屢出格,所用手段,更是肆無忌憚,堪稱癫狂,如此之人,如何能宰執天下,興我王學?”
趙貞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明明吃虧的是唐毅,徐階怎麽如此不公平?是因爲久在高位,當初那個虛懷若谷的徐階沒了,還是因爲徐階壓根就是始作俑者,是他慫恿張居正幹的?
一直以來,趙貞吉都格外尊重徐階,隻是萬萬想不到,人一旦當上了首輔,就讓人不敢直視了。
“師相,您說唐毅手段過分,可也别忘了,是有人先過了線,對俞大猷下手,包藏禍心,才緻使民怨沸騰,一個唐毅還不足以登高一呼,萬民響應。是有人先失去了道義,站不住腳,才被群起而攻之。”
啪!
徐階猛地一拍桌子,粗暴打斷了趙貞吉的話。
“你是說老夫逆天而行,弄得天怒人怨,該滾下去,退位讓賢了嗎?”
趙貞吉老臉通紅,他本來是說張居正,可沒有想到竟然讓徐階多心。
“師相,您老是我們的當家人,我不過是想請師相能以大局爲重,心學大業爲重啊!”
不說還好,提到了心學,徐階越發憤怒,他有心罵人,可一想要是連趙貞吉都鬧翻了,自己真的就成了孤家寡人了。
“唉,孟靜,到此爲止,你下去吧。”
徐階不耐煩地擺擺手,把趙貞吉趕出了内閣。
隻剩下他一個人,拿着趙貞吉交上來的三司審判結果,徐階來回走來走去,眉頭越鎖越深,不停唉聲歎氣。
事情鬧到了這一步,一個嚴讷最多暫時壓下輿論,卻沒法化解不利。
人們都認爲徐階在這個案子中,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處置嚴讷,是斷尾求生。隻怕在士林他徐階的名聲和嚴嵩不相上下。
緻君堯舜,是徐階的夢想,他要彪炳青史,要流傳後世,所有的美夢都破碎了。
而且随着道德破産,心學上下背叛,不得不仰仗嘉靖的支持,必須走上嚴嵩的老路,路的盡頭是什麽,徐階比誰都清楚。
可是徐階能退嗎?
不能啊,他要是失去了權力,誰會庇護徐家?
憑着唐毅的狠辣,能放過徐家嗎?
哪怕是面對着嚴閣老,徐階也沒有這麽發愁過,進退維谷,怎麽做都不對,可改如何是好?
正在徐階沒注意的時候,小鈴铛響起,張居正從外面走了進來,他畢恭畢敬,到了徐階的面前、
“師相,弟子這裏有點東西,請您過目。”
徐階漫不經心捧起來,可是看了兩眼之後,就神情激動,緊緊抓着,“快,快把花鏡給我。”
拿着老花鏡,徐階仔細看去。
厚厚的一摞,足有十幾封信,都是胡宗憲寫給嚴嵩和嚴世藩的,語氣之肉麻,态度之谄媚,簡直令人作嘔。
書信往往還附帶着禮單,每一次送禮都價值十幾萬兩,甚至有三五十萬兩的巨款,真是好大的手筆。
疆臣結交近侍,引以爲奧援,這可不是小罪名,足以殺頭的。總算是抓到了胡宗憲的把柄,徐階先是高興了一下,可接下來就皺眉了。
如果在一年前,絕對足以幹掉胡宗憲,可是如今嚴家倒台了,胡宗憲老老實實回京接兵部,所謂的圖謀不軌不攻自破,最多就是爲了抗倭,忍辱負重。
還要感謝這一次的風波,由于各地賣力的宣傳,俞大猷成了天下第一的勇将,忠心鐵膽,而胡宗憲也洗刷了曾經的罵名,變成了運籌帷幄,一心報國的忠良。
想要憑着幾封信,就幹掉胡宗憲,搞不好隻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還會讓人家說誣陷俞大猷不成,又要重興冤獄,對胡宗憲下手。
“唉,晚了,叔大,要是當初……唉!”
張居正老臉通紅,早有這些證據,直接對胡宗憲下手,也不會如此被動。
好在他是心志堅定的人,既然做了就不悔,當務之急,是把丢失的分數補回來,他低聲說道:“師相,您往後看。”
“嗯!”
徐階翻到了最後一頁,正好看到了胡宗憲代拟聖旨的一段,仔細看了三遍,徐階突然想放聲大笑,把胸中的怨氣都抒發出去。
好啊,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獄無門自來投。
代拟聖旨,竊取天子威福,别說強悍如嘉靖,就算任何一個皇帝都不會容忍。
胡宗憲超出了人臣的本分,士林也容不下他。張居正面上帶笑,“師相,這一回胡宗憲可死定了,唐毅還有臉替他辯護嗎?弟子敢說,胡宗憲所作所爲,唐毅一定都知道,甚至參與其中,消滅他們,就在此一舉了!”
徐階到底是老狐狸,很快冷靜下來,他仔細看了看書信,突然厭惡地扔在一邊。
“不過是抄錄的而已,又沒有胡宗憲的印信,如何能給他定罪?”
“師相多慮了,真本自然有,隻是不在弟子的手裏。”
“在誰的手裏?”
“嚴世蕃!”張居正答道。
“是他!”徐階聽到這三個字,就想起那一張令人讨厭的面孔,要不是出了眼前的事情,徐階早就策動手下言官,把嚴世蕃給廢了。
新仇舊恨,還沒算呢,他會幫自己的忙?
别又是一個陷阱吧?
徐階充滿懷疑,看了張居正一眼,“到底是怎麽回事,還不說清楚?”
張居正心裏頭發苦,自作主張之後,老徐就不再相信他了。
“師相,嚴世蕃在江西聽到了風聲,他秘密派遣羅龍文進京,他說手上有胡宗憲的罪證,願意幫着師相,鬥倒唐毅,隻求師相能赦免他的罪名,幫着他重新起複。”
徐階不置可否,隻是問道:“你怎麽看?”
“師相,弟子以爲胡宗憲當年爲了結好嚴家父子,極盡谄媚之能事,嚴世蕃又爲人陰險毒辣,他爲了控制胡宗憲,手裏頭有一些把柄,并不奇怪。”
“我問的不是這個。”徐階皺着眉頭道:“嚴世蕃他究竟打得什麽算盤,你心裏可有數?”
無論如何,唐毅隻是新患,嚴家是十五年的舊疾,徐階可不想替嚴世蕃做嫁衣裳。好在張居正早有準備,他不慌不忙道:“師相,弟子以爲嚴世蕃沒安好心,他未必想要師相赦免他,而是盼着您和唐毅殺一個你死我活,到時候兩敗俱傷,他的機會也就來了。”
徐階思索了半晌,認同了張居正的判斷。
嚴世蕃和唐毅,都是他心頭的病,可是該如何下手,真是傷腦筋啊?
足足沉默了一刻鍾,徐階緩緩說道:“叔大,你去找人上書、”
“是彈劾胡宗憲嗎?”
“不,是嚴世蕃!”徐階突然露出了一絲陰險的笑容,仿佛老狐狸附體。(未 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