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美兄,青藤先生,我是徐閣老的弟子,天下物議紛紛,本來我不該接,可是朝局不穩,也不是天下百姓之福,食君之祿,就必須把屬于自己的擔子扛起來,我素來敬重二位的爲人,我希望你們能夠憑着良心說話,對得起道義。”
徐渭哈哈一笑,“我說椒山公,你也太小觑我徐文長了,倘若手谕是真的,我雖然隻是小小翰林侍讀學士,也要拼着一腔熱血,一百多斤,和權奸周旋到底!”
“是二百多斤!”王世貞小聲提醒道。
徐渭氣得一瞪眼,“姓王的,你也别裝蒜,徐閣老是你的師父,要是你放水,可是要身敗名裂的。”
“哼,别以爲就你有良心,我太倉王家子弟當中,有二十幾人在軍中做事,其中就不乏替俞老總運籌帷幄,一邊是蒼生道義,一邊是師徒恩情,我王元美唯一把良心擺在中間,說實話,做實事!”
他們都表了态,錦衣衛的七太保周碩捧上來一個小箱子,在大庭廣衆之下,開了鎖頭,取出了那一封手谕。
薄薄的一張紙,周碩那麽壯的漢子,竟然雙手發抖,額頭冒汗。
毫無疑問,這一張紙關系可太重要了,倘若真是徐階所寫,隻怕他的首輔就當到頭了,如果不是,麻煩更大,案子從陷害忠良,變成僞造首輔命令,也就比假造聖旨差一點了,不管誰牽連進去,隻怕都要人頭滾滾,血流成河啊!
周碩把手谕恭恭敬敬放好,楊繼盛親自鋪開,徐渭和王世貞圍着手谕轉了幾圈,仔細看着。
上面的字迹的确是徐階的,墨也是上好的徽墨,是徐階慣用的品種,再看那一枚印章,刻着“存齋”二字。
徐階曾經以早年讀書的地方爲号,叫“少湖”,在前些年,自從他開始和嚴嵩正式決裂,殊死拼殺的時候,他就悄悄改了号,叫做“存齋”,既是他的書齋名稱,恐怕也有一層希望,就是我存你亡。
果然,徐階取代了嚴嵩,看起來改名字的确能轉運啊!
這枚存齋的印章,徐階輕易不使用,看到了兩個字,徐渭和王世貞的心都咯噔一下。徐渭當然是高興,他巴不得徐階趕快完蛋。
倒是王世貞,從利益,從關系,從各個方面,他作爲唐毅的大舅哥,都是徹頭徹尾的唐黨。
可偏偏又是徐階的弟子,要是他親手把老師幹掉,也不知道世人會怎麽說他?
王世貞眉頭深鎖,看了又看,突然眼中露出喜色,而徐渭卻是爲不可查地搖頭。
“元美兄,多半你也看出來了?”
“什麽叫也看出來,文長,可是我先發現的!”
這兩位大才子互相看對方不順眼,又較勁了。楊繼盛這個頭疼啊,“元美兄,文長兄,你們願意打架我管不着,可先把啞謎解開啊,到底是真還是假?”
王世貞點點頭,一轉身,去桌案上,端了一杯茶水過來。正要動作,卻被徐渭搶了先,這家夥往手心吐了吐沫,直接抹到了印章的那一塊。
大家夥一陣惡寒,心說徐大才子也太惡心了!王世貞更氣得一扭頭,和這個邋遢鬼兒齊名,真是這輩子最大的恥辱!
楊繼盛可管不了惡心不惡心,他兩眼死死盯着手谕,吐沫潤濕之後,紙上微微翹起了一層,楊繼盛連忙用手摳下來,托在掌中。
印信是真的沒錯,卻是從别處挖下來,補上去的,手法極爲高明,韓丘當時沒有看穿,故此以爲徐階下了命令,又是老師,又是首輔,他再也不猶豫了,一改頭幾天隻是抽鞭子,打闆子的溫柔作法,把什麽刑具都拿上來,饒是俞大猷銅皮鐵骨,也被打得隻剩一口氣。
徐階的嫌疑暫時被解除了,可徐閣老一點高興的模樣都沒有,相反他憤怒到了極點。
他是什麽人,少師少傅,内閣首輔,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大明二百年來,最強悍的官僚!自從嚴嵩被鬥倒,就沒人有資格和徐階對抗,他是唯一的棋手,隻許他操縱别人的性命,不許任何人利用他。
偏偏先是張居正背着他動俞大猷,引發滔天大浪,接着又有人假造手谕,想幹什麽?把老夫當成猴耍嗎?
天子一怒,流血千裏,伏屍百萬。
首輔一怒,怎麽也流血百裏,人頭滾滾!
養氣修煉了一輩子,徐階徹底丢開了儒雅,罕見粗口罵人,把書房的一切砸了個稀巴爛。到底是上了年歲,徐階發洩之後,癱在椅子上,一動不動,隻是大口喘氣。
過了許久,師爺錢天德端着一碗參湯,輕輕推開了門,走了進來。
錢天德是個屢試不第的老童生,在江西提學的任上,跟着徐階,鞍前馬後二十年,他的才智雖然不算頂尖兒,但是忠心耿耿,任勞任怨,替徐階處理了不少事情。
“閣老,身體要緊,先喝點參湯吧?”
見徐階沒有說話,錢天德用用勺子小心翼翼,喂了幾口,徐階的臉上總算恢複了一絲紅潤。
“老錢,那個逆徒還在外面跪着嗎?”
“嗯,都跪着兩個時辰了,閣老,屬下覺着,似乎不像是張大人幹的,您老是不是……”徐階把眉頭一挑。吓得錢天德立刻閉上了嘴巴。
“他平時經常給你送些禮物,有字畫,有金銀,有玉器,知恩圖報,替他開脫了?”
“沒有,絕對沒有啊!”
錢天德吓得跪在地上,大驚失色,“閣老,小的不過是蒿草一般的東西,蒙閣老不棄,帶在身邊,小的一顆心都是閣老的,要是敢背叛閣老,讓雷劈了小的。”
徐階微閉着眼睛,擺擺手,“行了,不用賭咒發誓,老夫何嘗不知,要是想找死,也不是這個找法!去把張居正叫進來吧!”
不多一時,張居正腦門紅腫,兩腿僵直,踉跄着到了師父的面前,撲通就跪了下來。
“師相,弟子絕對沒有……”
“打住吧,爲師這點識人之明還是有的,要是你出了此等昏招,還瞞着爲師不說,老夫這對眼睛就該摳出來!”
徐階并沒有認爲手谕是張居正假造的,倒不是他覺得張居正看重師生情誼,不會陷害老師,實際上到了如今,人和人之間的信任早就蕩然無存,隻要對自己有利,捅誰一刀都不用吃驚。
徐階之所以不懷疑張居正,是因爲這麽幹一點好處都沒有。徐階固然強大,可是唐毅更是手段通天,沒有足夠的鐵證,根本扳不倒唐毅。
如果剛開戰的時候,就弄出一個假手谕,把徐階至于絕境,肯定是未戰先敗,聰明如張居正,絕對不會幹傻事。
尤其是檢查書信之後,徐階更加笃定,作爲首輔,他的字體不知道被多少人研究過,模仿起來一點不難。至于印章,雖然流傳的不廣,但是隻要有心人,也能弄到。當然了,即便不是張居正,下手的人也不是外人,徐階别提多煩躁了。
雖然沒有了嫌疑,對張居正的恨一點不少,相反,還更加強烈!
東南的水有多深?看似一統朝堂,暗中又藏着多少神仙,他們手眼通天,神通廣大,一個個處心積慮,盯着首輔的寶座。
張居正目标是唐毅,可是有多少人目标是徐階。
不是恨你害人,而是恨你沒有害人的本事!傻乎乎地往前沖,連人家設下的陷阱都看不到,落到今天的地步,不冤,一點都不冤!
“叔大,你看是誰傳的假手谕?”
“這個……”張居正雖然磕得頭暈眼花,可腦筋還在,一個人影在他面前晃過,他卻遲疑了,不知道該不該說。
“你還懷疑唐毅是吧?”徐階點破了。
“弟子不敢隐瞞,唐毅不斷掀起風浪,矛頭所指,多半就是師相,他弄出假手谕的事情,也情有可原。”
“不,老夫不這麽看!”徐階搖了搖頭,從風波開始,唐毅的動作并不多,可殺傷力十足,光是一波一波的輿論攻勢,就讓徐階疲于應付,處境被動。
要說弄一份假手谕,唐毅有這個本事,可是他靠着真牌就足以獲勝,又爲什麽要出千呢?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一旦事情敗露,他苦心營造的受害者形象,一夕之間,土崩瓦解,他可沒有徐階那麽強大的威望,可以用來消耗,搞不好就要身敗名裂,一蹶不振。實在是看不出兵行險招的必要。
唐毅的可能性不大。
“那就隻有楊博了!”張居正突然有了思路,“師相,八成是楊博看到唐毅在宣大大勝,擔心失去九邊,又想着推倒師相,才弄出了這麽一手,爲的就是讓師相和唐毅死磕。”
說完之後,張居正額頭也冒汗了,四肢冰涼,吓得冷汗直流。
從頭到尾,他都幻想着自己靠着陰謀詭計,靠着徐階的大旗,能夠和唐毅抗衡,成爲朝堂上的棋手。
可是到了此刻他才清新過來,你根本不是棋手,從頭到尾,你都是可憐的棋子,還不自知!神仙打架,你就是那個可憐的凡人。自視甚高的張居正突然好像被抽空了精氣神,剛剛跪的雙膝發軟,身體一晃,直挺挺摔在了地上。(未 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