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大猷的案子終究開審了,在明眼人看來,都知道唐六元到底是沒有扛住徐閣老的壓力。那麽多人替俞大猷求情,要求嚴查都察院,卻還是沒有用處,三法司都是徐階的人馬,尤其是刑部尚書黃光升,更是徐黨的鐵杆。
讓他主審,結果如何,可想而知。
看起來俞大猷是難以逃脫,差别就是定多大的罪而已。
隻要有了罪責,俞大猷就不再是道德完人,突破一點,整個形象就會崩潰,此前的輿論動員全都成了空,還會被反擊逆轉,搞不好唐毅就此失去優勢,被徹底趕出朝堂。
别看他展示了那麽強大的實力,但畢竟徐階才是首輔,才是六部科道的直接掌控者。
雖然徐階這麽幹,會嚴重損傷他的威望,但是他拼着自損一千,殺第八百,唐毅還真沒有别的辦法。
一個冉冉升起的新星,就此墜落,朝局變化,白雲蒼狗,真是令人不勝唏噓。
大家夥或是感歎,或是不服,都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哒哒哒,路上傳來了馬蹄之聲。
是唐府的馬車!
霎時間,所有人全都屏息凝神,閉上了嘴巴,自覺閃出了一條道路,前後兩輛牛車,到了順天府大堂的外面,首先從後面的牛車跳下來了兩個孔武有力的護衛。他們從馬車上擡出了一件東西,令所有人都是一愣。
看起來像是椅子,隻是沒有四條腿,卻多了兩大兩小,四個車輪,和《三國演義》裏諸葛亮坐的四輪車差不多少。
把四輪車擺好,又拿出狼皮的褥子,厚厚地鋪在座位上,才推着四輪車,到了第一輛牛車的前面,車簾撩開,從裏面探出一張年輕英俊的面孔,正是唐毅。
他面色凝重,隻是沖着護衛點頭,兩個護衛會意,他們轉身,半蹲在地上,接着從車裏面探出兩條腿,護衛用肩頭扛起。
唐毅在後面小心扶住軀幹,三個人一起用力,小心翼翼,把人扶起來,坐在了車轅上,接着兩個護衛一手托着腿彎,一手扶住後背,唐毅趕快把四輪車位置調整好,兩個護衛才輕輕把人擡起,輕手輕腳,放在了四輪車上。
光是一個下車的動作,就費了好大的功夫,兩個年輕力壯的護衛額頭都冒了汗。
多少人都驚得張大了嘴巴,有人認得出來,失聲驚叫,“俞老總!”
三個字,所有人都沸騰起來。
誰能想象,一個半月之前,還是一位叱咤風雲,令倭寇聞風喪膽的名将。此時連最基本的行動都做不到。
要人擡着,要做四輪車!
強烈的沖擊,稍微有點良心的都覺得心好像被掏了一把,鮮血淋漓,真疼啊!
唐毅默默推着四輪車,每一步都給外沉重,總算到了大堂外面,一尺多高的門檻,可不容易進去。
還沒等唐毅說話,兩邊站班的差役一下子跑來十幾個,他們單膝點地,跪在了四輪車的周圍。
爲首的一員老吏含着淚道:“唐大人,讓小的們伺候老總鎮吧!”
十幾雙粗糙的大手,擡起了四輪車,緩緩越過門檻。看到這一幕的百姓,心都提了起來,生怕一個不小心,摔了車上的人。
好容易過了門檻,大家夥的心又放了下來。唐毅沉着臉,也不說話,隻是沖着差役們點頭緻謝,差役們淚水嘩嘩流出。
二話不說,爲首的差役掄圓了巴掌,左右開弓,抽了自己八個嘴巴子,打得嘴角冒血,其他幾個竟然也跟着效仿,打完之後,他們躬身退到了大堂兩旁,撿起地上的水火棍,默默轉身,後腦勺沖着外面。
要不是穿着這身衣服,吃着這碗飯,就算是死,也不能替這場審訊站堂,老天爺知道了,會降下雷霆的!
差役們雖然不懂什麽叫士可殺不可辱,可是他們卻清楚,俞大猷是英雄,抗倭名将,英雄有英雄的尊嚴,殺人不過頭點地,就算犯了再多的罪,也不能用如此羞辱的方式對待他。
老将軍沒死在倭寇手裏,卻被自己人廢了,廢了不打緊,還一再羞辱,真是讓人寒心啊!
往後還有人替大明朝賣命了嗎?
堂外的百姓一個個怒目橫眉,包括那些官員,都一臉羞慚,不知道說什麽好,隻是臉上火辣辣的。
……
黃光升,馬森,王廷,三個人早就等在了後堂,三位大人眼睛都跟兔子似的,通紅通紅的,他們都知道這個案子難審,什麽秉公執法,明鏡高懸,根本就是屁話。
各路神仙都要用這個案子達到自己的目的,首先輿情滔滔,想要重判俞大猷,老百姓的吐沫星子就能把他們淹死。
可是俞大猷沒罪,都察院就徹底錯了,失去了道德優勢,各方都會趁機插手,要求嚴懲都察院,到時候高傲的禦史們就會成爲砧闆上的肉,任人宰割。
黃光升作爲老刑名,一輩子也沒遇到過如此艱難的案子。
想來想去,隻有一個辦法,就是拖!
先過一堂,以示公允,接下來全都在後堂審訊,另外也不傳喚俞大猷,能拖多久拖多久,最好拖到各方都不注意了,在小小給俞大猷定個失職一類的罪名,降級,罰銀,甚至申斥一頓,也就算了。
如此一來,都察院的面子保住了,俞大猷雖然受了點委屈,可誰讓你們實力不濟,哪怕是唐毅,也隻能摸摸鼻子認了。
幾十年來,一直如此,想來也不會有什麽例外。
尤其是前幾天派人去了唐府,詢問俞大猷的身體情況,能否到堂問話,唐毅回答的很幹脆,讓黃光升松了口氣。
“事到如今,我們共體時艱,無論如何,秉承天理國法人情良知,不敢說把案子辦好,讓各方都能接受就是。”
黃光升說了幾句,馬森和王廷深以爲然,都點了點頭,三位大人起身,正要去大堂,突然衙役跑了進來,慌裏慌張,差點撞上黃光升。
“有什麽大不了的,急着搶孝帽子啊?”
重壓之下,黃光升都爆了粗口。
衙役跪在地上,體似篩糠,“大,大,大人,快去大堂看看吧!”
三個人眼中閃過一絲驚恐,莫非出了麻煩。
黃光升二話不說,小跑着出來,王廷和馬森在後面緊緊跟随。
到了大堂之上,黃光升閃目看去,隻見一身儒衫的唐毅,面色凝重,站在了那裏,在他的旁邊,還有一個四輪車,上面坐着一個面色灰白,骨頭突出的老者,低垂着頭,不言不語,好像雕塑一般。
“啊!”
黃光升腦袋嗡了一聲,他急忙跑過來,皮笑肉不笑道:“原來是唐大人,這,這位可是俞老總?”
唐毅躬身施禮,“黃部堂,犯人俞大猷已經送到,還請大人驗明正身。”
黃光升一陣語塞,别的審案大老爺都威風八面,犯人俯首帖耳,唯獨自己,低聲下氣,真是丢人。
他尴尬笑了兩聲,“唐大人在此,還有什麽懷疑的。”
“黃部堂,唐某此來,不過是充當俞老哥的嘴巴和耳朵,可不是什麽大人,鬥膽懇請黃部堂盡快按規矩審案,也好還給老哥哥清白之身,莫要寒了忠臣良将的心!”
唐毅說着,眼圈泛紅,淚水再也止不住了。
黃光升吓了一跳,急忙湊到了俞大猷的面前,仔細看了又看,驚問道:“唐大人,俞老總的傷勢不是好了嗎?難倒他還不能說話,還聽不見?”
唐毅面目猙獰道,“拷打的時候,害怕老哥死了,就用鐵管子撬開他的嘴,往裏面灌參湯續命,老哥掙紮之中,傷了聲帶,聲音含混,也不知道能不能恢複。至于耳朵,是被三寸長的鐵釘紮的,流膿淌血,聽力大減,不在耳邊說話,都聽不清了。”
黃光升聽得頭皮發麻,早知道俞大猷被嚴刑拷打,隻是沒有想到,竟然會這麽嚴重!韓丘那家夥還真夠黑的,幹嘛下手這麽狠,一點餘地不留,現在可倒好,你惹了禍,反而讓本大人擦屁股,真是不當人子!
還有,唐毅,你也夠缺德的,幹嘛不告訴俞大猷的真實情況,早知道他都被折騰廢了,幹嘛還把他弄到大堂之上,這不是存心出難題嗎?
“唐大人,真是沒想到,俞老總的傷勢如此嚴重,我看要不這一堂押後再審吧!”
“不必!”
唐毅斷然說道,他看了看四周,沖着堂上的官吏,還有外面的官員百姓,拱了拱手,滿腔的悲憤,大聲說道:
“承蒙李時珍先生回春妙手,把俞老哥從鬼門關拉了回來,保住了性命,隻是俞老哥被毒刑拷打,如今耳不能聽,口不能言,手不能握,足不能行。他已經一無所有,唯獨還有清白二字!唐某今天陪着俞老哥來,三法司乃是我大明最高的司法衙門,懇請三位大人,能夠秉公執法,還給老哥一個公道,也還天下人一個道理!”
說着,唐毅從懷裏掏出了一個玻璃瓶,高高舉過頭頂。
“大家請看,這是俞老哥被打爛的手指兩根,無法恢複,不得不截肢,放在酒精之中保存,今天拿來,就是想讓大家夥都看看,倭寇曾經懸賞,俞大猷的腦袋二十萬兩,一根手指也有一千兩之多!倭寇做不到的事情,竟然有人替他們辦到了!”
說完之後,唐毅雙膝一軟,跪在了俞大猷的旁邊,泣不成聲……(未 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