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萬萬沒有想到,老師一開口,竟然如是說。
後悔,難不成是收錯了徒弟,要把自己掃地出門?不怪張居正往壞處想,實在是這次的麻煩鬧得太大了,大到了他也不知道如何收場。
“都是弟子無能,弟子……”張居正汗流浃背。
“不是你!”徐階厭惡地一擺手,“是爲師,爲師不該與虎謀皮啊!”
徐階揚天哀歎,這些年唐家父子能安全走過來,實話說,離不開徐階的庇護,當然唐毅不會感激徐階,因爲他爲了倒嚴,爲了擊敗景王,出了大力,很多時候,徐階不敢沖,不敢下手,都是唐毅豁出命去拼去鬥,才有今天的局面。
而且唐毅在東南的時候,給了徐家太多的方便,太多的好處。
總體而言,唐毅不欠徐階的。
沒有這個底氣,唐毅也不敢和老徐對撕。
徐階恨的是不該給唐毅那麽多機會,明明知道此人是一條龍,還把他從天南折騰到地北,對别人來說,那是折磨,是打壓。可對唐毅來說,簡直是最好的曆練,如魚得水,平白增加他手裏的牌而已。
“唉,叔大,爲師也想着對唐毅下手,隻是爲師不是用你的辦法,老夫準備着把唐毅推上兵部尚書的位置,然後再找機會,或是出任東南總督,或是西南平叛,或是九邊督軍.。”
張居正不解其意,“師相,以唐毅在軍中的實力,他隻會立更大的功勞啊!”
“沒錯,就是讓他立功!”徐階突然陰測測說道:“不但讓他立功,老夫還要幫着他,讓他名揚天下,成爲大明中興的希望,無數人的榜樣,内聖外王,超凡入聖,我大明讀書人的楷模,對了,最好能超越陽明公,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張居正聽老師的話,第一印象是老頭瘋了,被活生生氣瘋了。
可是當聽到“陽明公”三個字的時候,豁然開朗!
捧殺啊!
以此次的功勞,就有人提議給唐毅封爵,如果他再打勝仗,一個伯爵,甚至侯爵是少不了的。
封爵啊,簡直比入閣拜相還難得,多威風,多好的事情啊!
隻不過張居正卻清楚,一旦封了爵位,唐毅就永遠别想入閣。
内閣大學士,論起權力不下于漢唐的宰相,可畢竟名不正言不順,本質上還是天子的秘書,重在“輔政”二字。
因此内閣大學士要從熟悉禮法,文學修養極高,資曆德行俱佳的翰林官中選擇。
漢唐那種出将入相,文武全才的丞相重臣,是不會出現在明朝的。唐毅本身是六首狀元,再軍功赫赫,威望無人能及。首先任何一個皇帝就不敢輕易讓他入閣,威脅到皇權。而其他的大臣也會排斥過于強大的存在,至于内廷,那些太監也不願意看到超強的大學士,獨攬大權。
最明顯的例子就是王陽明,受封新建伯,再也無緣内閣。
徐階看出無法消滅唐毅,幹脆就推着他去走王陽明的老路,隻要入不了閣,就沒法左右朝局,哪怕再強大,也不足爲慮。
神仙放屁不同凡響。
首輔的手段就是厲害,熱情洋溢,甜言蜜語,直接把你忽悠成神,迷迷糊糊,就失去了問鼎權力巅峰的資格。
張居正十分欽佩老師的主意,不過卻沒有五體投地。唐毅畢竟和王陽明不同,尤其是他展現出來的實力,讓人心驚肉跳。
光是封爵就能壓制住唐毅的野心,是不是太想當然了?
張居正心裏也清楚,老師并不想真的和唐毅徹底撕破臉皮,畢竟徐家還有那麽多産業,徐階想要舒舒服服養老,就離不開唐毅的幫忙。
說到底,徐階栽培張居正,隻是想讓他搶到唐毅的前面,等到他和張居正相繼爲相,都退了下來,再讓唐毅上去。
到了那時候,唐毅也該四五十歲了,到了天命之年,唐毅本事再大,也沒有改天換日的勇氣和沖動,徐階的憂心也就沒了。
作爲老朱家的首輔,徐階要對列祖列宗負責,不能放任一個足以威脅社稷安全的妖孽,去颠覆舊有的一切秩序。
徐階的心思如此,可張居正呢,他才不相信唐毅會老實認命,徐階在日,唐毅尚且不安分,要是徐階走了,誰還能制得住他,怕是自己也别想坐穩首輔的位置。
還不如趁着唐毅立足未穩,趕快把他幹掉。
可惜啊,兩個人的算計都落空了,面對着唐毅的反撲,就連徐階在内,都亞曆山大。
“叔大,爲師問你,可有什麽把柄留下?”
“沒有!”張居正果斷回答道:“弟子一切的事情都是借助嚴讷的名義發出去的,隻不過要是嚴讷管不住嘴巴,弟子就難以自保了。”
“不會的,爲師想辦法點一下他的啞穴。”徐階信心十足,嚴讷是南直隸人,和徐階算是同鄉,這些年來,都是靠着徐階的提拔和重用,嚴讷才能有今天的位置,知恩圖報,讓他背黑鍋也沒什麽不妥。
俞大猷不過是一員武将,還沒有死呢,扔出去一個大學士,足以平息天下人的怒火,要是還不行,都察院,刑部,一大堆人頭等着唐毅去取,他想砍多少,就讓他砍多少。
“叔大,爲師聽說唐毅最喜歡讀《老子》,其中有一句‘上善若水’,你可知接下來的幾句啊?”
張居正有神童之名,博覽群書,記憶超群,毫不遲疑道:“水善利萬物而不争,處衆人之所惡,故幾于道。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人、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動善時、夫唯不争,故無憂!”
背完了一段話,張居正也明白了老師的心思。徐階還是想息事甯人,得過且過。
張居正很不喜歡徐階消極的态度,可是他卻不敢多說什麽,眼下他還是“戴罪之身”,随便說話,惹起老師的反感,随時會把自己抛出去,那可就完蛋了。
徐階這麽幹也有自己的想法,随便抓人,拷問俞大猷,顯然都是超出了官場的底限,破壞了規矩,唯有讓唐毅把這口氣出來,至少讓官場的人看出徐階的誠意。
把俞大猷這一篇掀過去,一切重新恢複正常,徐階才能利用首輔的權威,給唐毅點不硬不軟的釘子,讓他知道得罪徐閣老的下場。
徐階和張居正商量妥當之後,立刻下令刑部和大理寺,聯合查辦韓丘私刑審訊俞大猷的案子。
私下裏,徐階又把曹大章找了過來,讓他給唐毅傳個話,還想要處置誰,都和他說一聲,哪怕覺得他徐階不适合當首輔,他都願意退位讓賢。
嚯!
真是好大的手筆。好大的誠意,連首輔都不要了!
沈明臣被唬得張大了嘴巴,“徐閣老要真心認錯,我都感動了。”
“屁!”王寅不客氣道:“連這點小手段都看不出來?徐階明顯是以退爲進,俞老總雖然冤屈,而且也都知道對方劍指大人,可畢竟沒有發生,隻是猜測而已,就憑着眼下的局面,抛出來都察院,還有嚴讷,足夠給天下人一個交代,滔滔輿情,就會被徐階壓下來,大人的一番辛苦籌劃,隻怕要落空了。”
茅坤也感歎道:“徐階真是能忍,老夫本以爲面對着各方逼宮,徐階會爲了面子,奮力一搏,沒想到他竟然從善如流,真是不知道讓人說什麽好。”
“還能說什麽,徐華亭這個人陰着呢,他能花十五年時間,幹掉嚴家父子,就有足夠的耐心,把大人趕出朝堂,我說的對吧?”沈明臣笑嘻嘻道。
“難得,你總算有了點腦子!”王寅輕笑道,沈明臣氣得舉起拳頭,王寅連忙轉向了唐毅,“大人,你準備就這麽息事甯人嗎?”
“當然不!”
唐毅可不是傻瓜,他發動了那麽多勢力,要是一點斬獲沒有,就草草收手,别說外人,就連自己人也看不起他。
而且不能重創徐階的聲勢,甚至把他從首輔的位置趕下來,就始終處在徐階的陰影之下,時刻都有危險。
唐毅可不希望被毒蛇猛獸盯着的感覺,徐階出招,咱們也出招。
轉過天,前些日子被彈劾,在家休息的張永明突然上書,他首先表明對俞大猷的案子深感痛惜,主動請罪,要求緻仕回家,其次,張永明提到自從嚴嵩柄國,任人唯親,科道言官良莠不齊,以緻龍蛇混雜,不複清正廉潔。有些禦史言官阿附權貴,甘當走狗,辜負了聖上的天恩,也對不起供養的百姓。張永明提議對科道言官進行考察,将其中的敗類趕出去,還科道清譽……
奏疏上去,張永明主動棄官離去,以示他好不戀棧,完全是一顆公心。
這一道奏疏實在是太妙了,張永明身爲左都禦史,他提議考察科道,外人無話可說,而且由于韓丘的問題,使得科道言官第一次出在了道德的下風,擡不起頭,不敢大聲嚷嚷,說他們是正确的,清廉的,經得起考察的……
可如果不阻止這一道奏疏,真的要考察言官,吏部可是在楊博的手裏,他會放過清洗徐黨勢力的天賜良機嗎?
唐毅這一手簡直不能用狠辣形容,徐階想抛出幾個人,就天下太平,沒那麽便宜,老子要讓科道一起陪葬!(未 完待續 ~^~)